自那日与观月殿初见后,接连的几日尘埃都不曾被召见,倒是浮生偷得几分清闲。反观薄素素每日晨披寒霜露,夜戴满月归,总是一副筋疲力尽、生无可恋的悲惨模样,由此可见没少受祁阳殿的荼毒,毕竟在尘埃记忆中,可从未听过她对那人有过重复的骂词。
在沉寂了十天半月后,观月殿终于记起她来。
清晖之中,九曲回廊云与月,点点星火渐迷眼。他在廊外断桥处瞧她,隔着氤氲的轻烟,四目相接,尘埃猝然驻足,于廊上青帘下观他。晚间偶有清风过处,击得檐下铃铎铮铮,吹散一腔空愁思绪。
月白冰丝春绣罗衫,霜发三千香云委地。芙蓉面雪色清容瘦,桃花眼婉转含春秀。颦眉罥烟,唇点丹砂;荼白宫绦,皓腕轻纱。
“虚无缥缈,随风而散。”
话未出口,便留心头。如同柳絮轻轻濛濛画过,勾起寸寸无以言状的情思。一如愈渐探本溯源,顷刻又复云淡风轻,再回味已不知所踪。
“尘埃,可愿意随我去人间?”他倚在月桂上歪着头温笑问。
尘埃答道:“尘埃自然愿意。”
尘埃走近他,他的眼中星河灿灿,每一颗都清晰分明地映照着自己,似乎她整个人都住在了他的眼中。
闻之,他秀眉微展,报以感激一笑。未几却猛烈地咳嗽不止,他果真虚弱得厉害!凝脂般的肌肤都染上了不自然的红晕。
“殿下!”尘埃急切上前,惊慌失措而又手足无措,只能递与他一方素帕。
他以素帕掩唇,几分无力几分自责地笑道:“无碍,只是...让尘埃见笑了。”
素帕上点点猩红未干,刺人眼幕,有如万里白雪中盛开的红莲那般突兀。不仅如此,妖冶的鲜红正源源自他唇间溢出,看得人触目惊心。
尘埃心头一颤,急道:“殿下?!我去唤御医来。”
明月殿有些怔怔地看着绯红手帕,伸手止她:“别看我如今这般模样,三千多年前姑且也算是个武神…只是后来元神俱灭,这用了三千年才修补好的灵魄,终是被重创了。非是寻常的隐疾杂症,早已药石无医。”
尘埃一梗,却不知如何接话。这般的场面,于他而言定是平常,这劳形伤神之苦,她不曾体会过,也找不出安抚的词句,因为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对这位殿下敷衍了事。
薄素素终于从尘埃口中听到了实质性的差事安排,相对于尘埃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她表现地格外兴奋:“如此甚好,终于得了与观月殿独处共事的机会。不过,尘埃你为何心事重重,不甚愉快?”
脑海全里是他咳血虚弱的回放,哪里还有半点欣喜愉悦的心思。
见她愁眉不语,薄素素深以为她因仓皇无措而焦虑。
“尘埃,你便安心罢。无论如何观月殿都比祁阳殿那厮强。那般温柔之人,是断不会让旁人受了压迫与局促的。”
一想起他如沐春风般的笑容,尘埃不由自主地想到三千年前,那时还是武神的他又是哪般模样呢?
数日后,尘埃下凡。
彼时观月殿还未至,如同约定,她坐在酒肆二楼靠窗的里桌,正静静瞧着楼下往来的人群。
随路吆喝着的行脚货郎,追逐着黄发顽童,挑着珠钗胭脂的年轻女子,背着琴剑书箱的赶考书生...
两千五百多年前,她也只是位凡间公主。彼时,她梳着玉兔双鬟髻,双髻别芙蓉鎏金钗,额前垂紫玉额坠,着穿花粉蝶留仙裙,光明正大地混出宫外。逛闹市,看戏曲,食零嘴...好不痛快,每每意犹未尽之时,便被一脸阴郁的皇兄捉住。
“清平乐,你胆儿可愈来愈肥了,真不怕哪日被我扒了皮?”
每每她便赔笑搪塞过:“嗐,哪能呢。我胆儿再大也大不过皇兄嘛,皇兄疼我还来不及,哪会舍得扒了我的皮?”
“哼,下不为例。”
话虽如此,她总是恃宠而骄,屡屡再犯,而次次被皇兄逮住,次次被他恐吓,却次次又被放过。她知道是他纵容她惯了。
正神游,一张平白无奇的脸陡然出现在眼前,那人还十分熟稔地亲昵唤着“尘埃”,尘埃不由被吓得一怔,脑子里实在是搜索不到这样一张毫无特征的脸。
“是我,尘埃。”那人眨眨眼带着几分调皮的意味。
尘埃带着十分不确定地语气道:“观月殿?”
那人笑得个眯眯眼对她点点头。
这…面前这人面黄肌瘦,面目普通,仅仅是个放人堆里也找不到的普通少年罢了…哪里有观月殿的半点影子。
尘埃眼角抽了又抽:“失礼了殿下,原谅臣下实在是未认出您来。”
观月殿若无其事地耸肩笑道:“无碍无碍,若是真被尘埃识破了,那我这幻容术也是白学了。”
尘埃实在不解他为何所为:“殿下为何要易容?”
观月殿挠了挠鼻尖,嘿嘿一笑:“其实,我不记得从前的好多事了,似乎以前的我闲来无事下凡时总以这幅模样示人,或许是出于习惯罢。”
心头的异样感似又被撩拨起,尘埃忍住心绪问道:“殿下失忆了?”
观月殿淡道:“确是失忆,但也不尽然。大概我的记忆正处于一种杂糅混乱的状态罢。三千五百年前至两千年前的这段记忆很是模糊,我的直觉告诉我那是一段无比重要的回忆,但我却始终忆不起来。”
“彼时,我与魔族王女大战,七魄俱散,生生在人间游离了数百年,因此记忆有损。即使是现在的我,也没有能力完全修补自己破损的灵魂。”
三千年多前…尘埃作为清平乐出生,也不过是两千五百年多前的事情,那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了。
往事不堪回首,想来徒增感伤。先是家破人亡,遂又被皇兄送入和尚庙,继而遇上了北斗,万般撩拨不成,后住持与明空皆因她而死…彼时的痛不欲生早已刻骨铭心…
后来虽被云游散仙收了关门弟子,却始终对那段回忆耿耿于怀,以至于好几百年间都过得浑浑噩噩,终是从一个天下唯我独尊的野蛮丫头变成了个心事重重、沉默寡言的软骨头。
对于自己满目疮痍的过去,她曾经屡屡买醉力图忘却,可真真要让她忘记时,却忍不住的鼻酸、痛彻心扉,若要剥去记忆,那可真如同要生生抽了她的肋骨一般。
观月殿却失去了大约一千多年的回忆,无论那一千多年发生了何事,但每每追回无果的失落感和无力感,却无人替他承受…
“当然,易容的另一个好处…”观月殿抬眸瞥向邻座几桌,“那就是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随着他的目光,尘埃望了过去。邻座的几桌皆是男客,他们目光如胶似漆地锁住她,一面又低声笑谈着什么。
观月殿蹙眉,将头摇了又摇道:“不成,不成。”
尘埃:“殿下?”
他突然出手,在靠近她脸的咫尺处又停了下来,尘埃被这出其不意的举动惊得呆滞不动:“殿…殿下?”
面前的分明还是这个平庸普通的少年,而他的手却节骨分明、修长嫩白,竟好看得过分。
“好了。”他一面温润的笑着,一面又递与她铜镜。
铜镜子里映照着,一个五官寡淡的女子,一颦一笑皆随她变。
复瞥向邻座时,已见众人收回了目光,如同何事皆无发生一般。
见她略微错愕的出神,观月殿淡饮清茶笑道:“佳人绝代色,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尘埃这般天姿国色的女子,不想引人瞩目都难啊!在凡尘还是掩了真容为好。”
观月殿语气十分诚恳,眸色清亮认真,丝毫不见玩笑。尘埃心跳如脱兔,彻底失了底气:“殿下谬赞了…国色之姿、绝代天骄当形容殿下这般的人。”
观月殿不禁莞尔:“世间哪有用‘美’形容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