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素来没个正经,闲散之余,唯一之乐,即是捉弄和尚北斗。彼时除了为离开关岳寺而努力养花外,整日绕着北斗转,总是致力于逗北斗笑。时常与孩子天性的明空将整个关岳寺搅得个鸡犬不宁。
“你们俩莫再闹了罢,若不作罢,老衲可要...罚抄心经百遍,誊抄不完,不得用膳。”气急败坏的老住持拄着竹杖追得气喘吁吁。
心经心经,每次都罚心经,住持你可就没点新意?还不得用膳呢,清汤寡水、油盐不沾,连曾经打赏叫花子的残羹冷炙都不如。
尘埃双手叉腰,摇头晃脑对他扮了个鬼脸:“师父,这可怪我不得。这事您要怪就得怪北斗。您可知道,他对我从来没有好脸色,我原本道他是个榆木疙瘩,不耽尘世,可自从那女人出现后,总以各种各样的借口缠在他身边。哼...他不仅不避嫌,还时常笑颜相接...他可从未如此礼待于我。”
她动作伶俐地爬到槐树枝头,抱着枝杈死命晃动,顷刻间满院子都落满了青涩的槐角。老住持气极又捉她不得,唯有按住心口,将吊不上的那口气喘匀了,才心肝俱裂般道:“祖宗,你快下来吧。你折磨什么不好,老衲这棵老槐树可经不住你这般摧残啊,快下来罢!”
提及北斗,尘埃都是气不打一处。不知北斗对她有何嫌隙,她给北斗道早安,北斗视若无睹,宁可擦肩而过;她对北斗微微笑,北斗视而不见,反倒转身就走;她日夜颠倒,折得纸鹤无数,披沙拣金般寻出最精致的一只献于他,北斗不屑一顾,眉头微蹙:“无聊至极。”
如今,他却对一个素昧平生的香客眉飞眼笑。不得不承认,尘埃就是妒火中烧。于北斗而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不自知是如何能魅惑众生,而她却是最为了然。于心底她已把这个男人骂了千万遍:秃驴!秃驴!妖僧…
也许是烦腻于她死皮赖脸的纠缠,他居然肯费口舌与她解释:那施主只是位虔诚的香客而已。
好一个虔诚的香客,与之对比,在他眼里自己恐怕仅仅是个无理取闹、狂妄自大的疯女人。一如夜深人未眠,孤影照自怜的云间秋月,寂寂清高;一如泥淖中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的蚯蚓,卑不足道。
那女子的确是个虔诚的香客,每日都会来庙里上香拜佛祖,每一次北斗都会亲身恭迎。
尘埃隐于门扉处小心翼翼地打探,暗暗作比。
那女子身量高挑,体态丰腴却不失匀称,反观自己体态纤弱,骨瘦如材,不甚讨喜。再观那女子芙蓉柳面,面相极佳,福气逼人,气势非凡,反观自己轮廓瘦削,面色素白,亦是不甚讨喜…
尘埃默然,阴翳浮上眉眼。比来比去,竟然还涨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正低落间又听两人笑谈。
女子喜上眉梢,笑道:“若能托北斗师父吉言,便是天随人愿。”
北斗立于她身旁,双手双合,轻笑道:“施主心诚则灵,深谙佛性,定能得佛祖照拂芸芸。”
女子大喜,转目间神色晦明有变,不似寻常。尘埃惊怔,待女子望向她之际转身奔走逃逸。
自北斗一笑之后,尘埃分明将那女子眼里放肆的疯狂和极致的压抑瞧得完完全全。
北斗,你知不知道…你面前的这个女人怕是更疯…她拜的根本就不是殿里那尊佛…恐怕她口中的“佛”便只有眼前的你…她分明是有的放矢,而目的就是你啊!
脑海里全是北斗的身影,他皎皎月明般的笑,还有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顷刻间铺天盖地涌来,将她掩埋。
是否,应该停下来了,他始终是和尚啊!难道你唯一的期待不是离开这里,得到自由么?家仇国恨都未尝报,如今为了个冷脸和尚,竟然还当真迷失了自我。把耳朵捂上,却成了掩耳盗铃,把眼睛闭上,又如何自欺欺人?
蓦地,尘埃想到了佛晓花。去他的劳什子和尚,让我的花快些开吧,早日脱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收回这颗稀里糊涂的心。
一想到终有一日各自天涯,这样也好!
真是奇怪,泪水却收不住了,决了堤的坝、缺了口的心。
正巧遇上明空,讥笑她:“尘埃,原来你也是会哭的?”
自尊心作祟也罢,被戳中软肋也罢,任凭旁人怎么说,明空无疑是撞上她的枪了,尘埃气结不语,反寻来把扫帚,便要赶明空走:“滚、滚呐!”
见她表情认真不似玩笑,明空略有心虚,揉着被扫帚竿击得青紫的手腕,嘶嘶的乱叫:“尘埃,你着实是疯了,拿我置气作甚!?”
北斗从大殿出来,穿过回廊回到后院,瞥眼正见两人扭打于一处,难舍难分。
他厉声道:“住手!”
明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撒腿奔于他身后藏匿,紧抓着他的袖口不放,怯怯瑟瑟道:“北斗师父,你快管管尘埃。不晓得她又在发什么疯。”
方才北斗出言,尘埃便已静立,握着扫帚的手指生白。她垂目不去看他眼中的风起云涌。如果结果还是失望,又何必自讨苦吃,反正那人是不在乎,又何必多言,想着便要径直向柴房走去。
身后,北斗眼神示意明空先行离去。
“你哭过?“北斗问,不带任何情绪。
“没有。”尘埃本就心情不佳,被他点破更觉抑郁。
只听到身后北斗轻轻叹了声,大概算是对她的无理取闹的回应吧。尘埃想着,他对我已经无语言表了吧。
听到她微乎其微的啜泣声,北斗袖中的手倏然收紧,心中早已混沌不堪。对于尘埃,他从来就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目、怎样的语气。他轻轻一叹,终是不能做到处之泰然、视若无睹。
北斗淡然平静道:“如此便好,好生歇息吧。”他知晓尘埃性子刚烈不肯服输,若是就此拆穿她,怕是又伤了她的面子,到头来也不能让她消气。
果见尘埃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独留北斗久久静立,私有思绪万千。
老槐树下,尘埃对着佛晓花怔怔道:“你说他们到底聊了些什么,竟如此畅快自得。你知道吗?他从来没有这般与我轻言细语交谈甚欢的时候。”
回答她的唯有晚间的轻风絮絮低语。
良久她才叹了口气:“罢了,佛晓花。你虽不能语,于我而言却是知己。你可比那和尚懂我得更多,不若就做了我的解语花罢。”
绝世独立的佛晓花在风中颔首,陪伴着沉沉睡去的尘埃,恍惚间似乎正跌入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幽香绕鼻。
…
到底是我变了吗…北斗。尘埃如是想着,
回首千年,那些曾经的鸡飞狗跳、喜怒哀乐早已化作一种名为追思的东西随着北斗一同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