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月殿寝宫中,薄素素单手支着脑袋倚在榻边吞云吐雾,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对尘埃无不钦佩。她不过是守了观月殿一夜罢了,竟如此困倦疲惫,可想而知一直寸步不离、不眠不休的尘埃该是多么累心、煎熬啊。
自让观月殿服下药,他的气色肉眼可见地飞速回转,与此前见到的那副苍白透明病恹恹的模样迥然不同。
这便本该是他应有的模样,面色红润、丹唇如画,宛如一朵含苞欲放的春意芙蓉,只是沉睡中的他依旧颦眉轻蹙、薄汗微雨,看起来很是痛苦。
睡意浓浓席卷而来,撑着桌角也抑制不住地频频耷拉着脑袋,薄素素抵御不住眼皮的千斤重,终于迷迷糊糊地阖上双目。
待再次睁开眼时,她才陡然发觉无声无息地身旁竟立了一个人。
吓了一大跳,薄素素感到心都快迸到嗓子眼了,力瞪尚未清醒的睡眼,高声道:“谁?”
身旁之人居高临下般侧目瞧她,挑眉不语。
看清那冷峻阴郁的面目时,薄素素一噎,瞬间气势荡然无存,惊诧中带着点失措的语气道:“殿下?你......你回来了?”
——完了,完了。他肯定是都知晓了。
“嗯。”祁阳殿从她甚是纠结的面上移开,又将目光重新投在观月殿身上,他神色如常看不出来到底作何打算。
“那女人呢?”他问。
薄素素正低头祈祷他不要提及尘埃,突然听他这样一问,心头猛然一沉。
她一面解说一面讨笑:“她......她原本是一直守在观月殿身边不眠不食,要是任之下去必定吃不消,我可是劝说了千二八回,她才肯去歇息着,不过殿下你放心,这儿有我守着也是一样。”
祁阳殿一声冷哼:“你倒是好心,那便是这般守的?”
——该死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等姑奶奶困得快瞎了的时候来,正巧抓个现行,你可真行啊!
薄素素心里骂骂咧咧,面上却心平气和故作一笑,带着几分撒娇讨好的语气道:“哎哟,是我错了嘛,下次绝对不敢了,殿下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谁料他并不正眼看她那故作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只道:“那个叫‘尘埃’的女人和你是同宿?”
薄素素素来有眼力,见他大有一副抬腿要走的架势,心道不妙,旋即贴了过去将他左臂紧紧抱住:“哎、哎!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你是不知道,尘埃可是观月殿心头好啊,你要是对她怎么样,观月殿醒了后铁定恨死你了。你想啊,你要是伤害他喜爱的女子,那便如同伤他的心,虐他的肝,就算你是一片苦心为他着想,他怕也不会原谅你的.....”
“放手!......!!”
薄素素哪里肯放手,当作是豁出去了,闭着眼睛直嚷嚷,如同八爪鱼般死死抱住他,生怕一个不小心他便消失不见作出什么不可逆转的事情来。
“你......放手,很重......”
“你说什么?!!”
薄素素眉角一抽,怒意飙升上头,昂头便要给他一记眼神杀,却被他唇角绯红流淌的血珠摄住呼吸。
她这才发现,血,全是血。
唇角、衣袖、胸襟......绯红的血如同朵朵妖冶夺目的红梅悄然绽放,瞬间浸染了他的衣衫。
“血......殿下?!怎么会?”她立刻松开了手,垂首怔怔地看着染了鲜血的自己的手,凉意侵袭大脑......
一直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无所不能、阴鸷凶恶,他是天界之主,是神之子,是这世上绝不可挑战的存在,何曾想过有一天他也会身染鲜血,脆弱不堪。
一直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的神祇,苍生在他脚下,可她忘了,这段时日以来他便怪异地不同寻常,脚步虚浮、面色森白......到如今竟然浑身浴血。
“本殿不怪你,别哭。”祁阳殿皱眉一叹,显然有些意想不到、手足无措。
她显得很是悲伤,泪眼朦朦道:“那么殿下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伤得这么重,你会不会......”
梨花一只春带雨,我心忡忡为君忧。一阵异样感浮现心头堵塞难消,他始终不是绝情绝义之人。
轻抬起她的下颌,拇指指腹轻柔替她拭去的泪痕,带着有些宠溺的语气,他轻声道:“乖,别哭了。你若是再哭,和着你的泪,这儿该是一片血海了。”
薄素素这才遏住了哭声,浑身颤抖难抑,半晌过后依旧心有余悸道:“你先坐着,我去唤御医来......”
*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白日里耿耿于怀的念想并未全然消散,那阵熟悉感隐隐约约又一次唤起遥远的过去。
依稀之中,她看见自己一身轻衫罗羽坐在槐树边的石桌旁,桌案上放着的是彼时下山时偷偷买的话本子,写得似乎是什么神鬼志异,其中内容诡谲多变,语调时而轻松时而沉重,对神鬼精鬼的刻画入木三分,引得尘埃时而欢笑连连,时而垂泪涟涟。
这场面看得负责打扫内院的明空时常惊乍,毛骨悚然得很。
小和尚扔下扫帚,蹑手蹑脚地靠近她,站在她身后,踮着脚去瞧那话本子。
写的什么没瞧见,倒是其上一页有一画,画的是一男一女紧紧偎依,看得明空面红耳赤,忍不住跳出来数落她:“你......你......不知羞耻!竟然看这种书,你......”
小和尚一张脸红得快要淌血,指着她支支吾吾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听得尘埃都快忍不住想要教他两句用于骂人的措辞了。
“你什么你啊!什么叫这种书,这书有名字的,看清楚了,这叫’与世同归’,讲的是一位九重天上叫‘羽神’的上神与渺波山白狐可歌可泣的奇遇爱情故事。”尘埃扬了扬手中的书,颇为自得道。
书本封面画着的正是这一对仙妖爱侣,明空不自在地移开眼:“什么羽神白狐,无非是瞎编杜撰的闲书,神妖本就有别,还谈什么神妖相恋,还不如多读几本佛经呢。”
“这书本来就少儿不宜嘛,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你可别拿那些什么存天理灭人欲的佛经来和我说事了,小女子不才,可没有什么佛性,得不来你这么高的道行。”尘埃耸肩笑道:“况且,你们说的六界有道,神妖有别,可别人只是真心相恋,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哪里碍着别人了?又是何罪之有?”
她笑眯眯的一副样子,看得明空一阵吃瘪,索性双手一摊:“罢了罢了,你说是便是,我认输就是了,反正我也不懂。”
“诚然,这书明眼人看着是描写违背纲常伦理男女之情的艳书,不为世人主流所认同,实则字字珠矶,笔锋犀利,读来全是辛辣的讽刺......”
她越是如此说,眼神越觉严厉,激得明空一身寒颤。
住持原说这女人六根未净、心惹尘埃,果真不假,她眼里盛满的仇恨都能焚烧整个乾坤,时至如今她尚未能放下。
不过说来也是个可怜人,原本堂堂一国公主,又是最得圣宠的女儿,一朝家破人亡沦为阶下囚,还被贬为庶民送到和尚庙来。犯下这一切的罪人还是往昔最疼爱自己的亲生哥哥,如今仇人稳坐高台,掌握天下人的命运,若不能报仇雪恨,这口恶气如何能消?
哎!如此变故如何不万念俱灰、仇恨难泯?
......
两人这一番对谈早已落入不远处那人耳中,尘埃不经意回眸一瞥,正对上他那双深如碧海的眸。
若是他,又当该作何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