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上正热闹,燕燕聚成群。
高堂上坐着一对夫妻。妇人虽生华鬓,胜在气不凡。挽发梳高髻,金钗镶紫玉;紫襟华裳丽,环佩琅玕熠。海棠风韵添昳丽,寒梅精神带愠色。一盏清茶淡饮,举手投足间,凛凛气度堪堪拿捏,端的是一副雍容华贵、端庄典雅的好模样。
那丈夫侧坐于她身畔。形容举止皆率性,鹤发童颜多笑意。手不离折扇,自得潇洒惬意;言不忘抚髯,独蕴风流倜傥。丈夫风趣,不吝玩笑,活跃得厉害,倒似三岁顽童。
夫妻正说着什么,老夫人面如青霜,眉眼怒意凝滞,老爷子似乎浑然不觉妻子恼意,仍在滔滔不绝,兴致绵绵。
堂下参差坐了几座,应是青熊小辈。尘埃浮光掠影般匆匆一瞥。众或品茗,或附和之,以便转换话题,活跃氛围。可老爷子丝毫未察众人苦心,执意秉承着一意孤行的想法,正愁时,听得小厮堂前禀告:“大公子迎观月殿、尘埃仙子到!”
众人如释重负,能救救自家缺心眼儿的老爷子的怕是只有观月殿了!
果见末老将军连连起身,亲迎来人。
“老夫念叨了好些时日,盼星星盼月亮,终是把小观月给等来了。这位...便是蕤儿说到过的尘埃仙子吧。来人看座!”
尘埃深切感到,末老着实热情好客过于了。
他揽着观月的肩头十分亲切:“去年赌酒至天明,老夫输了你们小辈。今年,老夫涎皮赖脸着向曲酒仙讨了桃花佳酿,为得就是今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且瞧瞧老夫这般不甘雌伏之辈。”
末老将军拉着观月殿絮絮叨叨了好些回,观月殿浅笑细细听着,不厌其烦一一应下。待寻了空闲又与尘埃一一见过老夫人、青熊众人。
老夫人缓和了神色,面上的薄怒终是消弭不见,悠悠地开口道:“观月与蕤儿百年不见,兄弟间是该好好叙叙旧了。某些人就不要没事儿找存在感,耽搁了年轻人的时间,岂是某人担待得起的?”
一语未罢,尘埃分明可见,高堂之上末老的身形隐隐一晃,连带着手中的折扇猛的一滞,似乎深受打击...
半晌过后,他才重绽笑颜,移身几近老夫人,似没心没肺道:“夫人嘴下留情嘛,小辈们都还在,老夫这老脸哪搁啊!”
老夫人心下却道他自讨没趣,前几日就已撕破脸面将话说开了,可他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大半辈子了!到底什么事儿他才肯上心?她是累了,等他大彻大悟那天她是等不下了。
老夫人连侧目一瞥都不曾赏他一个,只不动声色地离了他,鼻腔里不轻不重地传出个“哼”来。
尘埃看得心惊,讨夫人欢心这一事上,末老大概还只是个三岁孩童罢。虽不至于剑拔弩张,但方才在庭外末蕤的那番话看来绝无夸张,老夫人一举一动,倒像是下了不拔之志。
当夜,筵席大办。
正酣畅淋漓间,末老夫人称酒力不胜,先行离席。
待老夫人离去,末老眼里闪过一抹失落!儿子末蕤瞧在眼里,忍不住叹息:“父亲就服一次软罢,蕤儿念想着母亲哪里是厌恶您。”
末老执酒杯的手猛一驻,稀世玉酿半数浪出也分毫不察。一贯的笑容都敛了,沉默许久似在深思,倏尔又抬杯将这半盏酒一饮而尽,却也不痛快,重重磕下酒盏,才付之一叹:“她是怨我!”
“她怨我那时候不听劝,非要在位尊势重的时候,匆匆辞了官,辟了这淮准山,与世隔绝。嗳,观月,你虽是天家人,但老夫知你明事理知人心,不当你是外人,你说我可是真做错了?”
末老酒意上了头,醉醉醺醺着一句一顿得掏心窝子般,似嗔似怒,似怨似诉,又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般,拉扯着观月殿的衣摆,直道想不通。
观月殿摇头苦笑,一边示意末蕤趁机藏了末老酒盏,一边又低声劝慰道:“当年末老将军可曾将心中所想说与老夫人?若是因误会而致二老离心,那最好的法子便是将一切都说清罢。”
“说清…”末老怔怔念叨着,眼里清明与醉意掺半,一时尽瞧不出他究竟是真醉了还是清醒着。
“老夫...我与她说清了呐。当年...就说的明明白白。我末知尧随帝出征,为的是天下,为的是苍生!我何尝为一己私利谋加官进爵?我青熊一族,男儿志平疆,女儿齐安家,自古坦荡荡。当年,旧族恐我权位,疑我异心,屡屡谏言以倾朝之力欲迫高神驱逐于我。”
“高神左右为难,却坚决抗卫倾朝之力护我青熊。旧族又另寻阴险暗道欲诬陷与我。敌在暗,我在明!终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族人屡屡遭遇戕害,就连她也...几近不测。”
“高神执意庇我,彻查元凶。每每几近真相,却又与水落石出失之交臂。旧族不灭,腐朽不除。我思寻很久,与高神达成一计,假意辞官告迁,实则以此为由,淡出旧族视线,与高神亲信接头,暗地搜集证据。一来,我想辞官未尝不是好事,乐得自在逍遥,总好比过那班子乌烟瘴气,暗箭伤人。二来,解了高神之愁,将那班子旧族稳住,得了通叛天界的证据再公之于众,将之斩草除根,净化朝堂岂不快哉?!”
“再后...果不负高神所望,将旧族连根拔起,驱逐腐朽。高神便要我青熊高迁天界,这淮准我族住得踏踏实实,哪里还想回去...老夫便又拒了高神...”
“这些,她都知晓。她比我聪慧,我懂得的道理,她岂会不懂?我先前与她谈及过,她默然不语。想来是怨我颇深!”
原来万年之前误解了父神。青熊告迁并非父神本意,此中竟有此等因由。想及幼时在父神怀中哭闹撒泼,观月殿自嘲般无奈一笑。
宴后,观月殿、尘埃于青熊离离之原上漫步。方才席间之言,尘埃皆听于耳中。
观月殿问道:“方才末老将军所言,尘埃如何看来?”
对此,尘埃道出自己的见解:“先前见老夫人面上冷若冰霜,眼中奈何暗藏,分明有痛惜之色,全然不似毫无情分,宴上又闻末老将军所言,并不似面上见着那般粗枝大叶、无忧无愁,非安于享乐的等闲之辈。尘埃心下觉得二老心中所虑皆不曾言明,或是羞于开口,或是有苦难言,缄口不言乃至误会愈渐深重!”
观月殿极为赞许:“尘埃所言极为在理!”随之他又神秘一笑:“那么究竟是羞于开口还是有苦难言,过了今夜一切便见分晓!”
四目相接,观月殿眼中的星辰熠熠璀璨,粒粒都散着自信的光芒,尘埃一不小心便被迷了眼。
“尘埃姐姐,观月哥哥脸上有画么?怎么不见你眨眼呀?”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
观月殿、尘埃各自一哆嗦,转了身背对而立,两人皆是局促,一人扶额望天,一人垂首看地,好不自在。
只有末茹芸闷闷不乐的腹诽:气氛怪怪的,怎感觉观月哥哥与尘埃姐姐防我如同防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