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涤
父母亲给了我们一个比较民主且和谐的家,瞿树滋是我的父亲,卫域是我的母亲。在写父亲留给我们的影响和印象时,不能将他与母亲分开。小时候我们叫父亲为“爸爸”,不知何时起,无论老少和辈分均称他为“老爹”。因此,至今无论是口头还是在心里,我一直称我们的父亲为“爸爸”或“老爹”,而称母亲为“老姆妈”。在我的心目中,他们两人是优秀的共产党员,他们留给我们的无价之宝是:仁爱、大度、无私、正直和诚实、忠诚、坚韧。
仁爱
我们家的人虽不很善于言辞,也不大会说我“爱”你之类的话,但是爱却体现在日常生活中,这种爱应该归类于“仁爱”范畴。不知何故,我是家中比较受“老爹”宠爱的子女之一,据“老姆妈”说,我的性格与“老爹”极为相似。
我出生在1951年12月。因为该时期的动荡,父母为我取名字“涤”,意味着通过洗涤可以清白,因此随后出生的妹妹取名为“白”。我们出生在南通市,1958年随母亲到南京。后来了解到父母亲经历了许多曲折,我们戏称父亲为“老运动员”,每次大大小小的运动,父亲都会多多少少被“运动”一下。我首次有印象经历他们的变故就是从南通“运动”到了南京。然而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我并没有感到什么与众不同。可以用无忧无虑四字来形容我的童年生活。因为我爱看文艺节目,“老爹”有了戏票,经常是我去。如有两张票往往是“老爹”带我去,只有一张时就是我自己去,而“老爹”会在回家必经的漆黑小巷口等我回家。
母亲常说我是“老爹”的宠爱,固执和坏脾气也与“老爹”极其相似。虽然我知道自己的脾气确实很不好,但“老爹”的坏脾气,我是没太感受到,除非我们在家里对共产党的政策发表不敬的言辞。记得有一次,不知为什么惹“老爹”发了火,他拿起扫帚棍要打我。我大叫“共产党员不能打人”,“老爹”居然放下了手中的扫帚棍,与我讲道理。算来这时候“老爹”已经不在党了。
我生性比较野,喜欢到处窜。“老爹”在江苏省政协工作时,每到考试放几天复习假时,我喜欢向“老爹”提出跟他去上班,到“总统府”的西花园看书复习功课。只要有可能,我们被允许在花园里“游荡”,但不能大声喧哗,也不能到办公室去“骚扰”。跟“老爹”上下班并且中午在省政协食堂“撮一顿”,感到很开心。回想起来使我感到惭愧的是,我竟然没有感觉到父母当时的艰难处境。
父母从来没有将他们的遭遇讲给我们听,也没有什么怨言。在这样的家庭里,我们居然保持着天真。我小时候的众多理想中有一个是当一个农民,“老爹”表扬我这一想法:很好,做一个新时代的农民。结果我真的成为农民,1968年10月到内蒙古鄂尔多斯草原插队当了一名牧民。走时“老爹”和母亲分别在“五七干校”和“牛棚”里不能到火车站送行。在我们来回的书信中,虽然我会不时地送点牢骚给他们,而他们总是教导我应该好好向牧民们学习,努力工作,鼓励我扎根农村。在他们的影响之下,抱着天真的想法居然拒绝了第一次上调(可以拿工资)的机会。
在我插队期间,实际上是我们家最为困难的时候。“老爹”的工资每月只发20元,平时生活只靠母亲的工资艰难支撑。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父母在“五七干校”和“牛棚”改造,不能回家,是一直待在我们家的“妈妈”(从南通一起过来的保姆,但已成我们家的成员)将她以往工资积蓄取出贴助家用。她说这种状况不会持久的,等“老爹”的工资补发后再还给她。当时,有此见识的人不多,我们家中充满的仁爱也可见一斑。这些均是事后“老姆妈”说给我们当时在外面工作的子女听的。我真悔不该当时还将自己遇到的小小困难和困惑告诉他们。
大度和无私
父母从没有将他们光荣的过去讲给我们听,更没有诉说后来的遭遇,也从没有对毁贬过他们的人有何微词。我很崇敬父母的战友们,在父母被“运动”时,仍然会有人来探望,甚至给予帮助。我们认为“老爹”的朋友是真朋友,是患难之交。当年,我也是在“老爹”朋友们的鼎力帮助下,走上了读书的道路,成为今天复旦大学的教授和博士生导师。
我们的家教非常严,决不可以只考虑自己。我只记得有一次自己用零用钱(每月1毛钱)与同学买了一支冰棍吃,被发现,回来教训一顿,不可在外面吃独食,应该考虑大家。从此,我再也不敢这样了。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我们饿得像狼。“老爹”和“老姆妈”教育我们有荤菜是不能“先下手为强”的,有客人时我们不能动筷,为此哥哥总结出“三口饭一口菜”的吃法,还得到了表扬。总之,我们的家教是,在“享受”的时候一定要想到他人。
父母亲在经济上给予支持的人有多少,我们不太清楚。至今仍会有母亲经济上支持过的一位医生来探望她,而该医生已接近70岁。他在读书时因家境困难申请退学,母亲找他谈心鼓励,并给予经济上的支持,帮助他完成了他的学业。
父母给我们的从来是正面教育,即使在他们被“扫地出门”,被关入“牛棚”的时候也是要我们听党的话,跟共产党走。我想我很难达到他们的思想境界。
正直和诚实
“老爹”和“老姆妈”是正直和诚实的共产党员,了解他们的人都不会否认这一点。由于正直和诚实,使得他们做事很敬业但不“策略”,也造就了我们这样一群“天真”的既不会从商又不会做官但十分敬业的子孙们,从我们家“门”里走出来的人都是“读书人”。有时我也怪他们没有将社会的复杂以及与人交流和相处的策略教会我们,其实,他们自己也没有学会。在他们的眼里社会没有那么复杂,与人相处也不必斤斤计较、处心积虑和勾心斗角。“老爹”和“老姆妈”无论是与上级还是与工人都能交上朋友。在我所听到的他们两人之间交流的言辞间,没有对上级的奉迎,也没有对下级的鄙视,只有就事论事。
就在“文革”期间,母亲因她在南通地下党的经历受到审查。那些审查的人用的是“文革”时的“定型”思维:绝大多数南通地下党组织均被破坏,为什么母亲所属的地下党组织支部没有被破坏?因此推论:支部一定是属于日伪特务打入共产党内部的组织(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我们,他们的组织是单线联系,而支部中的一个负责人可与多个同志联系,他被捕后顶住了严刑拷打,为他们撤退赢得了时间,并多次告诉我们这就是共产党员)。当时,母亲想不通:地下党组织被破坏,你是“叛徒”;地下党组织不被破坏,你是“特务”!?夜间,我能听到母亲长时间的痛哭和诉说,父亲的好言劝解 (可以理解为“老运动员”与“新运动员”谈体会)。就这样,一天母亲将我叫到一边,很冷静地告诉了我,她被怀疑为“伪日特务”,即将进入“牛棚”;因此我们也会被牵连,要主动告诉组织,但是事实的真相会大白天下的,她不是“特务”。同时,还告诉我做人要诚实,老实人是不会吃亏。比如她一直做人诚实,因此即使属于“牛鬼蛇神”,她说的话单位里,还有人相信,而且在被批斗时还会有人搬个板凳让她坐下来挨批。 因此,一定要做个正直和诚实的人。至今,在我工作单位里,别人对我的评价:最大的优点是诚实,最大的缺点也是诚实。这是家教的结果。
忠诚和坚韧
讲到忠诚和坚忍不拔,这是“老爹”的“特色”。从我尚未记事起,“老爹”就进入被“运动”状态。在我儿时关于南通的记忆里,没有“老爹”的影子,只有母亲和南通医学院的食堂和环境的印象。作为一个“老运动员”,我认为在心理上受到的打击最大。“运动”一次就会受到一次刺激,无论他多么看得开、多么大度、多么无私和为别人着想。“老爹”对他的问题也多次“抗争”过,他的战友们也与他站在一条战线上(非常敬佩),每次“抗争”也意味着心理的折磨。夜间,我常听到父母亲的讨论,也感到每次有一线希望时“老爹”口气中的兴奋,每次被打回时“老爹”口气中“沮丧”和“不甘心”。这些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当时我认为他们太“傻”,这“党”有什么可“爱”,这些“害”你的人、“抛弃”你的人有什么值得你去理解和帮助他们说话!有一段时期,我甚至认为“老爹”的“坏运气”一定会“遗传”给我,“倒霉”一辈子:明明是老老实实的人,却会被“害”成不清不白。然而“老爹”不同意我的看法。在他的鼓励下,我们家数位成员成为共产党员,但我不是,因为我做不到像“老爹”那样一个如此忠诚的共产党员。
“老爹”自被开除出党那日起,就一直将每月的党费自己保留,直至被“招回”的那天。看到他又恢复党籍,成为共产党员的兴奋,我们也感到高兴,毕竟这是他终生的信念和追求。现在想来这就是“忠诚”和追求信念“坚韧不拔”的精神。
“老爹”已去,可不知为何,我一直感到他还活着,还在关注着我们。父母的一生是非常曲折的。如果不是日本的侵略,“老爹”可能成为一个很优秀的学者,而“老姆妈”则是一名很优秀的教师。参加抗日革命,他们两人成为了优秀的共产党员,虽然没有留下惊天动地的业绩,但给我们作出了无言的榜样,让我们知道了什么是仁爱、大度、无私、正直和诚实、忠诚、坚韧。没有他们对我这个如此“叛逆”女儿的教育,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在写这篇短文时,谨借此机会感谢所有帮助过我们的人,特别是父母的战友和同志们,没有你们的支持,“老爹”和“老姆妈”在经历了那么多曲折后,心理还那么健康。特别感谢在“老爹”“下放”南通期间,曾经帮助过我们的叔叔阿姨们,没有你们的帮助,我不会成为大学的教师。
2009年 8月写于上海
(作者是瞿树滋同志的女儿,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