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的基本职责大致有三:一为延续学术传统,二为追求高深学术,三为参与大学管理。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教学、研究和行政。其实,在我看来,教授还应该有一个引申开来的职责,就是对社会所起到的“典范意义”。或许,我这种说法,带上了太多中国传统读书人“经国济世”的一厢情愿。一个读书人,能对社会产生什么典范意义呢?
当然,我并不是要求教授自命不凡地身处校园、不忘江湖,甚至是指点江山、议论政治。陈平原先生早已明确指出:不应过多奢谈学者的“社会责任”或“政治意识”,而是承认政治运作本身的复杂性,不是去当“国师”,不是“不出如苍生何”。作为学人自然应当以学术为第一天职,淡出政治本是常理中事,但书生毕竟也还有报国的传统,陈先生在反对书生与政的同时,也同样强调“学者的人间情怀”:不是因为真有治国方略才议政,而只是“有情”、“不忍”,基于道德良心不能不开口,是作为普通人凭良知和道德“表态”。
而在客观事实上,教授确实可能对社会产生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难道,你能否认,这是完全不存在的吗?所以,我要提出一点,教授应当注意:保持张力。这其实是一个相当模糊的概念,什么叫张力?我在此处将其理解为是一种在“力”与“力”之间的平衡力。也就是说,教授所应保持的张力,是在“大学”与“社会”之间的平衡力;如果更需提醒的话,其实是在“学术”与“政治”之间的一种平衡力。
在“学术”与“政治”之间的痛苦徘徊,是中国现代学人最伤心不过的经历,也可谓是百年学术史最沉痛的教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陈平原先生才强调“政学分途”,被认为是最具中国特色的“学魂反省”。中国历史上向来有“政学不分”的传统,从来就是“学而优则仕”,当官的从来多是读书人。近代以来,西潮东渐,学术独立成为潮流,而“政学分离”则更成为中国现代学术独立的重要标志之一。但毕竟千年传统非朝夕可以割裂,何况中国的读书人从小就受了“经世济国”的圣训,又有几个是真能坐在象牙塔里,皓首穷经,韦编三绝的?但书生从政,往往是一种悲剧,因为书生的政治理想往往流于一种空想的理想主义,在现实中注定是要碰得头破血流的。这一点在胡适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不过,所谓:“生为学术死为学术自古大儒能有几;乐以天下忧以天下至今国士已无双。”颇是生动地概括出胡适出入政学之间的一生,但这表面畅达的挽联之后,蕴涵着胡适之作为一代学人的多少心酸遗憾?《白话文学史》是一半、《中国哲学史》也是半壁江山!虽然于现代学术开创之功莫大,但以胡适对自己作为学人的期许,恐怕相去甚远。但与胡适之同为中国现代学术开创中人的陈寅恪,却选择了一条截然相反的、纯正学人的道路。陈寅恪一生履历平凡无奇,除了35岁以前游历各国、一心向学之外;35岁回清华任教后则是一辈子在大学校园里度过,根本就没有迈进政界半步。这也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对政治没有兴趣的学者自然也是有的,但是像陈氏这样决绝地不入政界,甚至不愿与之稍稍有所沾染的,却是颇为独特的现象。1948年北平即将被人民解放军攻克时,蒋介石政府曾想方设法把陈寅恪这样的著名学者抢运走,但陈寅恪婉言谢绝。最后陈寅恪是和胡适同机离开了北平。陈氏最终以其高风亮节印证了其“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学人风骨,成为中国现代学术史上最亮丽的一页。
不管是作为纯正的学人的陈寅恪,还是在政治与学术之间痛苦徘徊的胡适之,其实在我看来,“保持张力”都是给我们的最大的启示。作为学人,固然应不忘自己的“人间情怀”,在形而上的思考之外,应当同时注重对现实环境的关怀甚至某种程度的参与。但毕竟,学人的本色是治学,是在学术的天地里自由翱翔,守住这一根本,是学人之所以为学人的核心所在。所以,只有在学术研究为本的基础上,才可谈“人间情怀”,才可因“有情”、“不忍”而发表议论,才不妨对社会乃至政治发表一些看法。然而看法仅是看法而已,大可不必有“不出如苍生何”的感慨,一腔“经邦济世”的经纶无处可用的自伤。毕竟是在不断进步的时代,走向民主的进程不可逆转,“英雄救世”的神话早该破灭。随着社会分工的不断完善,“政治”自然应由专业人士去恪尽职守,学人更应认清自己的地位和使命,治学从教是一切之根本,至于“保持张力”,只不过是既承负起传统所赋予的部分使命,又能表达一些作为学人的良知态度罢了,所益者最多不过世道人心,再往深求,则越界多矣。
当然,话说回来,“保持张力”还意味着教授不应当躲进书斋,两耳不闻窗外之事,一心只读圣贤之书。其实对于学人而言,“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也未尝不是一种追求名山事业,自得其乐的好办法。但既然要求“保持张力”,固然是意味着“热心政治的教授,不要过分地陷入政治运作的怪圈,保持作为学人的独立和思考”,同时也要求“教授在潜心学术的同时,保持必要的‘人间情怀’,保持对社会的一定关注,在必要的时候以适当的方式参与国家社会的发展进程”,二者其实相反相成、辩证统一,否则也就构建不起所谓的带有“平衡”特征的张力了。教授之“保持张力”,看来还是在作为老话题的“学术”与“政治”之间善自把握,既不入怪圈,又能守界限,既能持纯正学人本色,又不失“学者的人间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