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陈平原先生新作《北大精神及其他》，微笑会心之余，不由想起他的《老北大的故事》，此书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时由江苏文艺出版社推出，即便是在当时热潮中众多争奇斗艳的出版物里仍然显得独树一帜，与众不同。虽然当时就颇欣赏作者的文笔和思考问题的角度，但当其时众声喧哗之际，也确实没有静心一读，匆匆掠过，只留下此书非滥竽充数辈的印象。现在看来，还是郑勇有眼光，他在遍观1998年因北大百年庆典而走红当令的北大题材图书后，见大多“人老珠黄”，说了一句很客观的公道话：“……当年的《老北大的故事》固然不属此例，它既非凑热闹，也自然不会过时。而《北大精神及其他》更是有意疏离中心话语、避开繁华舞台的‘警世恒言’。”北大百年早已远走，而此次由读《北大精神及其他》所勾起的北大情结却萦绕难去，尤其是推崇作者“第三种笔墨”的手笔，禁不住找出前书，细读故事。
此书虽名为“故事”，其实却绝不是一般赶时髦的隐事逸闻可比。细读故事，方明白其中所蕴藏的学者之学术追求和人间情怀，有深意在焉，需我辈会心者悉心涵泳。
北大之所以在中国能名震遐迩，意义远出一大学之外，在于它是国人现代化进程的一种标志。杜威的话可以为此最好的注脚，他说：“拿世界各国的大学校长来比较一下，牛津、剑桥、巴黎、柏林、哈佛、哥伦比亚等等这些校长中，在某些学科上有卓越贡献的，固不乏其人，但是，以一个校长身份，而能领导那所大学对一个民族、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的，除蔡元培外，恐怕找不到第二个。”这里揄扬的虽然是蔡元培，但亦可见北大在现代中国历史上之特殊地位。至于说到“并非世界一流大学的北大，在东方文明古国崛起的过程中发挥如此巨大的作用，这种荣耀，又是许多世界一流大学所不具备的”，更是北大人值得引为自豪的。北大之有故事，固然有其蔡元培掌校时代的大度包容所塑造的风景，拖长辫的前清遗老辜鸿铭、少年得志的留学生教授胡适之、新文化运动主将陈独秀，以至于鲁迅、周作人、钱玄同、刘半农等，更是一时汇集四方英豪；人的故事只是外在的逸事流传，精神的故事才是内在的学人风骨，让人念念不已的“北大精神”。
探讨北京大学从何说起、校庆为何改期、校名如何英译、校史如何溯源，表面看都是历史考据，其实却是要道出北大人的精神。这种表述方式，不管是“北大老”与“老北大”，还是不可救药的“自由散漫”，其中有略显迂腐却铮骨凛然的学人风范，也有不经意的言行举止所流露出的自由意志。细读故事，我们方才明白，作者要说的虽名之为故事，其实想立的却是精神，这从本书的第一辑标题“校园里的真精神”就可看出，至于到后来作者再进一步引申发挥，《北大精神及其他》诞生之快原来渊源有自。
而其所采取故事的名称，娓娓道来的形式，则更是我想特别推举处。没有太多的引经据典，也不要老是谈什么“宏伟叙事”，而更“入迷”的是“北河沿的垂柳、东斋西斋学风的区别、红楼的建筑费用、牌匾与校徽的象征意味、北大周围的小饭馆味道怎样、洗得泛白的蓝布长褂魅力何在等”。谈蔡元培，不谈他对政治的影响，而强调其首先是教育家；不说他在北大改革是如何纵横捭阖、运筹帷幄，不谈他与军阀的抗争、与旧势力的交锋，而是选取学术机构的建立来展示校长风采，只说了一个“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就阐释了“北大传统”，这种手笔不可谓不高，这种构思则实属自出机杼。结束部分方点出蔡元培之深心用意是“借研究所的建立为契机，外争自由思考，内讲专深学术”，并强调这种教育理想对“北大日后的发展，影响极其深远”，突出蔡元培的“兼容并包”的大度，更彰显其“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的理念，使得我们对“明其道不计其功”的北大气概和传统景仰不已，难以去怀。以一篇《北大传统：另一种解释——以蔡元培与研究所国学门的关系为中心》的小文而勾画北大传统如此传神精妙，真不知是故事的功用，还是作者的匠心？
另一个让我感觉有意思的是该书的成书方式。全书四辑，各有特点，“校园里的真精神”原是《北大旧事》的序言；“大学书影”则是作者平日读相关大学书籍所作笔记；“哥大与北大”是作者做客纽约的“妙手偶得”；只有为主体的“校史杂说”是作者专意为本书下了功夫而钩沉史料、沉潜用心的文字，十篇文字虽非字字珠玑，但作者之问题意识甚为明确，入手是严格的考据，纸背之后却是学者的人间情怀，对于大学发展的忧虑和思考，虽非“登高望远”，但借历史之“酒杯”浇知识人忧心之“块垒”倒是让人不难领会。此书不能算是严格的学术专著，又不同于一般的应景之作，从其文笔文风和成书方式都可有所感觉，但从中体现的倒是作者一以贯之对课题的关注和保持不同方式对同一主题的思考，相互启发所生出的意义，我以为如能用心体会，是可以收获不小的。但若作者不能“运用自如”，这种风格也可能造成“离题万里”的后果，此书属于把握得很好的，但尽管如此，《轶事之外的辜鸿铭》、《书信作家胡适之》两篇则与主题“老北大的故事”或者“大学精神”没有太紧密的关联，如此说法，几近“吹毛求疵”，只是举例而已。
作者在本书中流露出不少很好的学术思路，尤其值得揣摩。譬如说建议研究一下“哥大与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关系”，确实，中国现代化过程中教育之功用首屈一指，而仅在哥大一地就产生了未来的34名教育家；而三位北大校长蒋梦麟、胡适之、马寅初也先后入学哥大，则更是值得专题研究。从这个意义而言，作者将毫无更多渊源关系的“哥大与北大”列为一章，看来绝不是“可有可无”，其中所体现的随笔式的“比较教育”思路值得我们用心体会。至于谈到对“转益多师”的留学生的“学术渊源”的考察，对我则更是甚有启发，因为“同一时期同一国家的留学生，因其所在大学学术风气的差异，回国后表现有所不同，这一点可就被忽略了”。我们今天谈论学术史，希望通过“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来获得方向感，但不要忘记，中国现代学术之所以得以建立，一个重要的因素是“西学东渐”，而在此过程中负笈海外的留学生意义尤为重要，探讨其大学源流、师门家法，真是直指其核心所在。我认为，陈先生发掘出此点是“沙砾淘金”也，相信对此专题的研究启示意义甚大。
由崇精神然后读故事，想不到由《北大精神及其他》而重读《老北大的故事》，竟然挖掘出如此众多的新鲜感受来，这是初时浏览没有想到的。看来好书还是应反复咀嚼，其中有“深意”在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