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时,曾因北大人事制度改革而引发一轮关于大学问题的争论。其实,事过之后并未“烟消云散”,若干涉及本源的问题仍未得到充分讨论。2005年喧嚣一时的“国学研究院”风波,本质上仍涉及大学发展的基本定位,但从这方面入手的立论并不多见。而若干大学排行榜的相继发布(如上海交大的世界大学排行榜、英国泰晤士报的大学排行榜、德国建设精英大学的榜单等),则反映出当代大学的定位问题,不仅是中国一家“追赶世界一流”的需要,而且是全球化背景下回应现代性的“普遍问题”之一。如此,则有必要拓展视野,重新审问之。此时读到陈平原先生近年关于大学文章之结集《大学何为》,不禁心甚喜之,这不但由于一贯地欣赏陈氏自觉的文体意识与美文笔调,所谓“将论文与随感、演讲与问答、历史与现实、宏大叙事与私人记忆掺和在一起,造成一种明显的‘对话’状态”;且更在乎作者不为“论争而论争”,而是不断延续自身的“叩问与思考”的思路,所谓“叩问大学的历史与现实,思考大学的理念与实践”,实际上也意味着作者虽以人文学者的身份发言,却能超出偏激的论争话语,不在意“一时一地之得失与语境”,而能在“剑戟挥舞”的喧嚣文化场域中始终保持一颗“平常心”,坚守自家的“建设性”理念,用作者自家的话来说,就是“理解大学问题的复杂性,理解改革的代价,也理解各种冠冕堂皇的口号背后,很可能隐含着利益争夺甚至各种卑污的权谋”。全书三辑,如果说“我的大学”回到20世纪80年代历史现场让人感到亲切,借此机会也了解师长辈的求知年代;“大学记忆”通过大学史的考察提出若干问题;那么,“大学理念”则无疑在深度思考方面更上一层楼,可以激起读者辩驳问难的欲望。
当年的诸多文章中,印象最深的乃是《大学三问》一篇,此次放置在“大学何为”的总题之下重新阅读,尤其激发出许多新鲜感想。作者将事关大学的基本问题,归纳为三条,即“人文有无用处”、“管理是否万能”、“榜样如何获得”,其中很容易看出作为人文学者的基本思路。可如果落实到改革的具体进程之中,这三条的抽象意义虽大,但建设作用恐怕不彰。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其颇能涉及问题之根本,且在此基础上略加发挥引申,也提三个问题,以供参考。
问题之一,急速革新与渐进改良孰择?在体制平稳的前提下是否需要改革,对于现状,尤其是不合理的现状我们该怎样应对?改革是合理的,哪怕是在不触动或尽量少触动现有既得利益者的思路下进行的。这一问题,可能纳入现代中国的百年历程中,更易显得明白。往往是这样,改革者不得不触动,甚至是通过触动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而推动改革的进行,商鞅、王安石、张居正、康梁,莫不如此;然而,正因如此,改革者必然困难重重,因为既得利益者往往具有很大的“势力”,这种“势力”甚至足以扼杀“改革者”。回顾历史上的改革,哪个不是如此呢?最好的效果,也是“鱼死网破”;退一步说,就是改革者取得了“胜利”,也必然只是暂时的。谁又心甘情愿地被剥夺原有的权益?哪怕是不合理的“特权”?所以,这些“势力”必然会反扑,或在身前,或在身后。于是,改革者从本质上来说没有人有“善终”的下场,不管是商鞅还是王安石,不管是张居正还是戊戌六君子。其实,这一问题,值得细加考量。高考扩招自然是符合中国大众利益的好事,但一旦“过犹不及”,就很可能产生出意想不到的弊端来。对于中国大学的改革和发展来说,也同样如此,历来成功的改良,必然是“水到渠成”的。革命要求轰轰烈烈,希望能在“一张白纸上重建新屋”,然而有几个是事如所愿的呢?社会的发展,本身有它渐进的规律,焦虑的心态当然可以理解,但一旦落实为急躁的现实步伐,则不可取。所以,我们必须明确和择定在历史进程中的位置,在计划中的“宏伟大厦”建设中添砖加瓦,“千秋功业”本就不是一人之力,或一代人之力就可完成的。我们需要有沉稳与冷静的心态,要有细密扎实的着手功夫,更要有甘为铺路石的建设与合作精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何妨把眼光放远些,步子放开些,前途放长些呢?路正长,而前途,也正有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呢!
问题之二,科学制度与人文精神孰置?这样的改革方案,显然更看重制度性的因素,希望能建立起一套完整的规章,并使之可以行之有效。这当然是非常有远见的思路,对于中国大学来说,加强“有法可依”的制度性建设,乃是当前改革的“关键环节”。我曾说过,大学问题的关键在“制度”问题,制度能解决,则其它问题可迎刃而解;制度不能解决,不能形成良性积极的学术氛围,不能发挥个体自由的创造动力,不能形成集体互动的创新合力,则一切都只是“舍本逐末”。然则讲制度建设,是否就是要强求一律、量化管理?其实,我们看国外的一流大学建设经验,恰恰未必如此。纳什这样的人物,若是没有校长与制度的慧眼识才与大度包容,他早就应在大学里“disappear”了,又如何能发明出举世震惊的“博弈论”来?这其实也是一种制度。但这种制度是在精神熏陶之下达致的,没有宽广博大的精神资源,没有对学术伦理(Wissenschaftsethik)的深刻理解与包容,又如何能产生真正的“大学制度”来?讲精神,我们会相对构建比较宽松的范围,淡化所谓“科学制度”的约束;求速效,则会强调制度的功用与管理的万能。只有玄而论之的精神,往往会流于空泛,难有实在的评定标准,绝不可能被喜欢精确计算的自然科学家所采纳。但我们也不应忽略这样的事实,牛津那种“以人带人”的导师制,确实有可能会在多年的清谈烟熏之后,出现不世出的“大师”,不过多半可遇不可求;缺乏精神滋润的制度则很可能进入“一板一眼”的教学状态,循规蹈矩也必然导致学校管理可以比较容易达到“中规中矩”的要求,这些都可能会有助于大学进入各种排行榜,但却必然难以建成真正意义上的“大学”,更不用说是“一流大学”了。所以“科学制度”与“人文精神”二者缺一不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配置二者在大学发展过程中的比例。制度的设立,应当有助于精神氛围的养成与滋长;精神的传播,又应反作用于大学制度的渐成规矩方圆。包容了这样的“人文精神”的制度,才可能成为理想中的制度,而不是相反——那种充满了理性万能的“科学制度”。
问题之三,社会关怀与个体意志孰重?曾经,在国家、民族与信仰的名义下,成千上万的个体被吞噬。20世纪的历史,则从各个角度印证了这点,无论是德国的纳粹专制,还是前苏联的集权统治,不管是“奥斯维辛的追问”,还是“古拉格群岛的悲剧”,莫不以个体的意志丧失乃至生命悲剧为代价。所以,才有奥威尔那幽默辛酸的《1984》。无可否认,个体的自由意志很重要,但同时它又应当有一定的限度,个体与社会、国家之间的张力在哪里,值得认真探讨。首先应当有个体,才可能有社会。因为只有每个具体的个体得到尊重,获得尊严,才可能有社会的利益,才可能谈到对社会的关怀。如此立论,并非强调个体利益至高无上。而是说,不能予任何个人或组织以一种特权,假借国家、民族、社会,乃至其他任何“正义”的名义,来对个体进行伤害或者剥夺其正当的合法的权利。如果没有了个体本身的生存权利,那么社会、国家的存在又有何必要呢?将人放在第一位无疑已取得了社会的多数共识,可从理念落实到实践,仍有漫长的路要走。看看周围的社会,多的是个人遭受群体吞噬的现象,但以社会利益的真正实现为标尺的实质却并未得到真正的维护。其间出现的正是“公权私用”或“以……的名义”的诸种滥用公权,无论是孙志刚案的惨痛教训,还是腐败屡禁不止的波潮,涉及的其实都是这一根本问题。在大学改革中,这个问题也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一方面,建设一流大学似乎事关国家、民族整体之兴衰,乃千年大计,所以不惜动用各方面的力量,以求“毕其功于一役”;另一方面,则相关各方,都不得不“与狼共舞”,无论是教育行政部门的各种工程建设、巨额拨款、考核指标,还是上行下效的各大学的种种规制,其指向无非都是那暂时功利考核标准中的“一流大学”。在这样一种“以……的名义”,也就直接导致学术生态的尴尬恶化境地,教师沦为“学术打工仔”,即便心存追求真知的理想,也必须暂时低下高贵的头颅与清高的心态,去发表“核心期刊”的文章,申请各类“官方项目”,争得各种“奖项”……因为,惟有如此才可换得“为稻粱谋”必需的生存口粮。而北大改革更进一步,教师淘汰机制的引入,更将“社会进化论”推演到一种现实层次,这样一种由新一代留美学者主导的、在中国境内正式铺开的制度引进,将会给未来中国学术的进径带来怎样的影响,殊难一言以蔽之。但总体而言,这一思路,对目前暂时处于世界中心地位的美国学术/文化缺乏足够省思、批判的接受方式,却是显而易见的。这样的认知程度,再加上显得凌厉躁急的求成心态(虽然求大学提升的初衷可以理解),其结果即便不是“南橘北枳”,如果说要能“药到病除”,吾不信也。
虽然,美国的这套东西,几乎在世界范围畅通无阻,但欧洲学界的有识之士对此之弊均颇有认知,当然他们也承认这种数量化、统计式的管理也是他们体制中物,而且虽然学者心甚厌之,却又不得不身卷其中。可真正的精英人物,却确实是在“以思为剑”,尤其是用自己的思想在抵抗着“美军入侵”,并反戈而长驱敌境!看看美国学院中充斥的福柯、布迪厄、德里达的理论,就不问可知了。随着中国和平崛起,我们要想能真的建立起具有自家主体独创性的现代民族国家,复兴乃至创造新时代的伟大中国文明,在知识创造层面就必须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并能“花开花落四海传”。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这个道理;而俗语称“酒香不怕巷子深”,说的也是这个道理。这既是历史提出的挑战,也是时代赋予的机遇,陈寅恪先生曾谓:“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事实上,当我们经历探索并再三省思之后,确实不得不承认:此乃中国学者立定于世界学术的民族之林中的不二法门。但陈氏此言特别强调的是“本国传统”之根基,即某种程度上其服膺的“中体西用”。但我以为,还需要加上一条或许更为根本的,即“为天地立心”与“为天下开太平”,即中国知识精英要能站在真理求索的基本尺度之上,不仅有民族国家的关怀,亦具普遍历史的责任感。还是鲁迅那句话,既不当奴隶,亦不当废物,我们要自己“辨择”、“拿来”,更要“创造”。我们对外国(不仅是西方,但首先是西方)的东西,尤其是其文明基础的学术/思想维度,必须有深刻的认知;但作为攻玉之石的利器,仍离不开自家传统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所以这段话何妨略作增补: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且能极大程度裨益世人者,必须以本来民族之文化传统为中心,一方面吸收输入资用外来之学说,一方面立定追索普遍真理之职志。此数千年世界各民族文明交流与发展史所昭示者也。筚路蓝缕,先贤呕心沥血,示来者以轨则;世道沧桑,吾道一以贯之,虽九死犹未悔。
当代社会的种种道德现实,中国学界出现的种种奇形异象,诸如核心期刊、量化考核、学术腐败、政绩工程等等,都与此瓶颈问题密切相关。然而考诸事实,所有这些怪象得以实现的支撑,靠的何尝不是纳税人的钱?当然,我们看得到时代的进步维度,无论是北大的学术评价代表作制度,还是研究生发表论文要求的取消,都见出作为引领时代潮流的“北大功用”。在红尘滚滚的利欲俗世里,现代大学精神仍灼射出它的光芒。然而,毕竟还有“学校不是养鸡场”的呼吁,毕竟像北大这样的学校如凤毛麟角,毕竟……说到底,我主张在这以上三条六点维度中,都保持一种相互兼及,适度平衡的观点。既要理解急速革新的纸背苦意,正所谓“一百年太久,只争朝夕”,没有建设事业的热诚也不可能有如此高蹈的目标;但具体言之,似更宜落实在渐进改良的理性选择上,毕竟“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如果没有从容建设的心态,指望“一蹴而就”或“立竿见影”的政绩工程,那就必然导致“一将功成白骨枯”的悲剧结局。更何况,这里涉及的是根本性的制度问题。这方面的惨痛经验,史不绝书,而对于经历了20世纪漫长艰苦岁月的国人来说,更应“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引以为鉴。没有科学制度的保障,就绝没有奠立长远发展的战略可能;但过于夸张制度万能,那就会使人成为制度的机械型奴隶,丧失掉创造精神。而人文精神的有无,也同样关乎一所大学与师生者流的“精气神儿”;而如果没有制度的保障,就可能走上极端,“漫无依傍”最后也不可能有真的创造。这两者同样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关系。在社会关怀与个体意志两个维度方面,我们更多地应去寻找彼此间的连接与张力,而非将两者截然对立,事实上,这种对立更多是人为造成的,学者表面看去是纯坐书斋,但实际上都不可能没有社会关怀;而个体意志更是“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根基所在,如果没有此点,学者亦同样沦为现代性的机械型螺丝钉的话,那么与克隆人的危机又有什么两样?保持一种张力维度,提倡一种中和思维,借鉴一些中庸传统,那么我们的和谐社会建设,才可能真的在每个个体身上落到实处。对于中国的现代大学建设来说,则尤其如此。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谁谓不然?中国大学的起步,将在何时?若要回答这些问题,或许真的首先要回到最原初的问题,也正是作者在这里给国人、给世人,当然也是给自家提出的核心命题:“大学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