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珺朝羽昆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行人便沿着这条浅浅沟渠继续往下走,只是经过刚才一番争论,两帮人行走距离之间隔得更远了些。
这两日他们走得很仔细。一则草木太深,每走一步必要先用棍子扫出一条路来;二来,虽然羽昆不认同姜珺的直觉,但仍仔细查看回忆,看是否能找到与记忆中相符的山洞,树木等,然而两日过去依旧毫无所获。
正是半空留霞,暮色四起之时,姜珺停住脚步。旁边的浅沟里,一直流淌的水流还和他们前两日刚看到时的一样,既没有增多,也没有减少。它不疾不徐地向前流去,仿佛一个不疾不徐地邀请:不再往前走走吗?再往前走走吧。
人一旦寻找什么东西,便很难停下脚步。若旁边有了某种流动之物,则更仿佛是上天赐予的暗示和指引的方向。你要停下来吗?可是水流一直向前流淌,你确定要停下来吗?
姜珺看着暮色和重重山峦,脸上有一种久经挣扎后的疲累。他矗立良久,然后转头向羽昆道:“你是对的。”
羽昆同样看着远方,平静道:“我宁愿我是错的。”
姜珺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笑来。这抹笑里,不能不说带着某种如释重负:成吧,那就到这里吧。他回头看着他的黑甲,他们脸上满是尘土,见他看过来,各人挣扎着表露出再战之意。他转头看羽昆,又顺着她的视线往前望去,道:“我打算就在那处坍塌之处做祭祀。”
这是真的不打算再找下去了。姜珺看着群山,群山底部已笼罩在夜色中,仅有山顶还有些光亮。
“他既葬在这伏牛山中,自然自由自在,我们只要在这伏牛山中祭祀,想来他都会感知到吧。”
羽昆无法对他这番言语表达建议。当晚他们原地休息,第二日一早开始返回,又一连走了六七日,才到达那个狭小山谷。他们攀上山梁,继续往回走,又走了十来日,才返回那处坍塌地点。
到达地点后,姜珺安排四人明日出发去阳地将人员都带过来,余下便在原地驻扎等候。当夜他们找了个略平整地方睡了。
第二日早上,羽昆想起还要等候七八日,便有趁这个时间去尼能看看的计划。姜珺却道他也有过去尼能看一看的打算,只是眼前事未完,所跟随人员又多,不若等祭祀姜环的事情完结了,他们三人一起过去。如此说也在理,羽昆便耐住性子等阳地那些人过来。
眼下他们虽无事,姜珺却日日带着人上上下下转悠,他要寻一块好地,给姜环做个衣冠冢。羽昆和子昆不便参与,便由得他和两个白袍转悠。过了些时日,等姜珺将地方选得差不多时,阳地那些人也到了。
两个白袍经过商议,在几块地方中选了一块。这块地在一处山坡之上,向阳,前方开阔,风却和缓。既选定了地方,便择定露水尽收太阳光华绽放时开挖。黑甲,短衣之人为主力,羌族子弟也去帮把手,不过一日功夫,便挖了一个深坑。又在这深坑之内,向左右两边各开通道,与小坑相连。
姜寨人挖穴时,羽昆并未去看,子昆跟去了。看了一时,啧啧转回来,将穴的情况描绘了一番,道:“二姐,看姜珺之意,是要做人殉了。”
当初见到那些短衣之人,羽昆便猜到这些人恐是陪葬之人。
“为一个姜环,使男女十人陪葬……”子昆摇了摇头。他们羌族早已废除了这种人殉习俗,盖因当初从山中转折而出时,人丁稀少,故而废除,却没想到姜寨竟然还保留着。
“此言莫在他们面前议论。”羽昆道。这个子昆自然知道,他和羽昆闲聊一回,又转回去看挖穴了。
人多,又都是青年劳力,这处墓穴不过费了大半天左右功夫便挖成了。墓穴既成,两个白袍便定了明日下棺祭祀。一行人转回驻扎地休息。因手上身上都有泥,黑甲便领着人和短衣之人下沟渠去洗手。恰在这时,突生变故。
沟渠内突然传来喧哗声和喝骂之声,这声音吸引了羌族诸人的注意,他们站在驻扎地往下望,原来是这十个短衣之人洗手之时,趁黑甲疏忽,竟然四散奔逃想要逃走。这变故叫黑甲触不及防,但他们反应极快,不过片刻之间,便将这十人全部逮了回来。
黑甲将这十人赶回驻扎地之下,又有人去折了藤蔓过来,将这些人的手脚皆捆扎,使其委顿于地。姜珺站在高地上,低眉冷冷看着这些短衣之人。不过此时并不用他开口,自有那两个白袍宣布这些人的罪行。
两白袍中的一人,看着面前这些浑身泥水淋漓之人。他的视线从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扫过,道:“你们这些卑贱之人,行既扭曲,心亦丑恶,比之猪狗亦不如,如何敢生亵渎之心?!”
这些短衣之人心中皆已知今日是他们能见到太阳的最后一日。可鸟兽尚且不甘向死,何况于人?一个瘦得脸上骨骼突出,须发蓬乱的男人不甘道:“我等有何卑贱,又有何丑陋?!说来不过是我族势弱,不敌于你们。想让我们死,直说便好了,却又编排诋毁!我们不如猪狗,难道你们就比得过吗?不过是披了一层人皮,做个虎狼罢了!”
“倒是伶牙俐齿。”这白袍人微微一笑。旁边一黑甲走上去,伸手狠狠朝这男人脸上打去。所用力气之大,将这男人一边牙齿几乎全部打落。
这男人犹自不肯服,一口吐掉口中碎牙和血水,大声叫骂起来。黑甲也不手软,一手掐住他的喉咙,一手连番用力朝这男人脸上扇去,很快这男人脸上便血肉模糊,几乎不成人样。
一旁的短衣人惊叫怒骂哭泣起来,他们想冲上去,但是手脚皆被束缚,只能在地上蠕动哭喊,其状之惨,惊动山林。但是姜珺,白袍和黑甲皆不为所动。
一声声巴掌刺入耳中。这是羽昆第一次见黑甲行此暴力之事。如此暴力,几乎让羽昆作呕。她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道:“这些人明日还要做殉葬之用,还是留个好样给姜环吧。”
姜珺面色不动,却微微挥了挥手,那黑甲这才停了手,将手中这人往后一推,此人便如一滩混了血肉的泥,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羽昆不忍视之,正欲走出驻扎之地,忽然另一个白袍人向这男人道:“你以为你们势弱,我们强大,所以折于我手。你弄错了原由。你们为何势弱,我们为何强大?因为我们的力量乃天神授予,故此强大。而你们,道德败坏,满身罪恶直达上天,惹得天神震怒。我们不过是秉神意,来惩罚你们罢了。”
这是羽昆第一次亲耳听到姜人在王城之外宣扬天神之道。她直觉这话怪诞,不欲听,便走出驻扎之地。
离开驻扎之地,才听到了林中树叶摇晃之音,各种鸟的叫声,甚至沟渠中的水流声。她耳中听得这一切声音,眼中看着林中这一片景色。忽然身后传来脚踩在落叶上的索索声,她回头,却是姜珺走了过来。
见她回头来看,姜珺想起了进山之前那个晚上的争论,面上不由带出了一点笑。他走至羽昆身旁,一同看着树梢之上露出的那点不规则天空,天空中的蓝色已成了灰蓝色,很快天就要黑了。
羽昆想返回驻地,但是她走开之前,还是道:“明日,那些人要全部殉葬吗?”
“何必有此一问。你们族里难道没有人殉?”姜珺好似也不奇怪羽昆有这个问题,只是不答反问。
羽昆默然良久,还是道:“都是一条性命……”
姜珺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牲牢也是性命。”
羽昆不欲再多说,提脚就要走,姜珺又道:“姜环一人葬在这山中,人殉不过是想着让他在阴间多些人服侍,我们能给他做的,也不过就是这些了。”羽昆脚步不停,径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