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时,饭菜得了。阳地除了奉上三牲,还奉上了炊具,谷物,肉和蔬菜,又特地派了雍人为他们烹食。这雍人手艺不错。
吃过饭,黑甲又将那些短衣之人的双手解开,各给他们分一碗饭食。只有饭,上面浇了一点剩汤。
这些人早已饥肠辘辘,有些等不及的,捧着饭用手当筷就这么吃。那五个青年女子却还顾着些矜持,拿着筷子背身吃着。
那个被打的男人还躺在地上,他的脸和牙齿已经坏了,嚼不动他面前这碗饭。他不吃,左右的人便都盯着这碗饭。正在盘算犹豫间,忽然他身后一个男人以肘撑地,飞快向前挪了挪,然后猛的伸手将这碗饭抢到了手。抢到饭后,他一手护住碗,在地上打了个滚,就退开了三步之远。
这个变化出乎左右之人的意料,他们发出喝骂声,纷纷在地上跳动,想夺回这碗饭,可是等他们到那男人近前时,男人已将一碗饭全部赶到了自己嘴里。他腮帮蠕动,虽然左右闪躲,眼睛里却有点得意的笑。
这番动静,叫火光照耀之下的人瞧得一清二楚。明日就要丧命,今日还为了一碗饭,做出如此丑态,姜寨人面上都是讥嘲之意。
子昆问雍人还有没有饭,雍人答没有。姜珺回头看着子昆一眼,又看了一眼羽昆,然后一笑,道:“小公子倒是仁慈之心。”
子昆笑了笑,道:“这倒不是什么仁不仁慈。只是想着,不管明日如何,此刻让他们吃顿饱饭,也是应该。”
听子昆如此说,姜珺也是一笑,却不再多说。
短衣之人吃过饭,黑甲又重新将他们的手捆了起来。姜珺命人在外围多起了几个火堆,这一晚便这么对付过去了。
第二日,到了时辰便开始下棺,棺内装殓的是姜环的衣冠,由姜珺亲手放入。短衣之人皆跪在一旁,下棺后,两个白袍站在墓穴前,两人手中各持玉圭,两人口中念念有词,随后将玉圭各放置于棺木两侧。
姜珺又指挥黑甲将玉器,炊器,饮食器,成卷布帛,衣服鞋履,装谷物的陶罐,宰杀好用席子裹起来的猪,狗,鸡等等一一放入坑中。
放置好后,两个白袍绕着墓穴走了三圈,大声召唤,吁请姜环的魂魄归来此墓穴。礼毕,黑甲便铲土覆棺。主墓穴葬好后,旁边两个小墓便为人殉之穴。
眼看丧命只在顷刻之间,短衣人的哭泣声越来越大,让人不忍卒听。
人殉的礼就简单得多,由黑甲提着人将人仍入穴中,覆土后再由白袍人做礼,命令这些短衣人的魂魄听候姜环使唤,永世不得违背即可。
黑甲开始提人。短衣人嚎啕大哭,他们拼命闪躲,却又如何躲得过?他们一个一个被黑甲抬手抬脚扔进坑中,撕心裂肺的哭声震天。羽昆实在听不得这些哭声,她借故走至一旁,不忍去看那一幕。
过一会,传来土落在人身上的扑扑声,短衣人的哭声中夹杂了尖利的叫骂;又一时,那些短衣人的哭声渐渐变得沉闷起来,再一时,连那些沉闷声也听不见了。
羽昆虽走开,可躲不开这些声音。子昆也走了过来,他脸色苍白,浑欲作呕。他低声道:“他们做的生殉。”那些短衣人,是生生被活埋的。
羽昆没有说话。此时虽然时近正午,但是感觉浑身发冷。她握住子昆的手,子昆的手也如她一样,手心里都是冰冷的汗水。
墓穴封好后,在墓穴之前,又奉上了猪,鸡,狗三牲。一名黑甲过来请羽昆和子昆过去祭拜。二人压抑心情,来到墓穴前,由两名白袍领礼,姜珺在前,羽昆和子昆立于姜珺身后,再身后为黑甲和羌族子弟。
一行人随白袍宣唱行礼,由于姜环与他们属平辈,只需三作揖致礼即可。白袍一边唱礼,一边再次召唤姜环前来享用。
白袍唱礼时,一股风从他们面前吹过。一时礼毕,新土坟墓上,卷起了一股风。看着这股卷风,姜珺面上浮起了欣慰之意。
祭祀既成,中午吃过饭后既开始返程。任务完成,出山的一路上姜寨诸人面色轻松,羌族众人却人人沉默。除羽昆外,羌族子弟几乎人人亲眼目睹了生殉的场景。有人当时不觉有异,可自那之后,脑中却时时回忆起来。每回忆一次,那种阴冷之感便重一分,以至于这一路他们连饭食也用得少。
这日近中午时分,山口就在前面一段山路之后,众人心中都轻松起来。看看时间,觉得充,。姜寨人便张罗做饭。一时饭得,姜寨人来请羽昆他们吃饭。羌族子弟端着碗,却还是不怎么吃得下。
一个白袍问他们这是怎么了,另一白袍笑道:“子弟们这是让那天的生殉给吓到了。”
一旁的黑甲听到,不禁面带几分嘲意地笑起来。羌族子弟们大多二十出头,正是年轻不容别人看轻的时候。其中一个子弟便直接道:“那些殉人,也是活生生一个人,贵族就这么活埋,未免太过残忍。”
一名白袍笑道:“如此你却想岔了。虽然都是人,却有内外之分,他我之别。族别不同,道德便不同;道德不同,则行事标准不同。行事标准不同,则可视同你我一样的人吗?”
说话的子弟不太明白这白袍的话,却坚持道:“不论怎么说,他们始终也是人。牲畜尚且哀伤其类,人竟连畜生也不如吗?”
这话说得有些重。姜寨人听了,面上均露不豫之色。白袍心中不高兴,面上却带着一抹笑,问道:“这位子弟,不知你,或你家中,可在族内任事?”
子弟年轻的脸不受控制地有些热起来,他大概猜到了他是什么意思,却仍耿直道:“尚未曾。”他家与现任族长算来也有亲缘,不过已隔得较远。此次能随羽昆和子昆出行,也是他家中多番走动才得以成。
“原来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了。”白袍人微微一笑,开始吃饭,不再瞧这子弟一眼。
他不说,意思却让人瞧得明白,姜寨黑甲面上的嘲弄之色更加明显。这子弟面色发红,又恼怒又尴尬。
羽昆和子昆虽在吃饭,刚才这番争论却一字不落地入了耳中。羽昆看了一眼白袍道:“牧者之言倒有些意思。只是为何行事标准不同,便不能视为同类?”
白袍听她问,放下手中的碗,起身向羽昆行了一礼,恭敬道:“刚刚只是与子弟玩笑讨论,二公主莫在意。”
羽昆道:“我只是不太明白刚刚这番话的意思,想请你解说一二。”
白袍看了姜珺一眼,姜珺微点了点头。白袍于是道:“如此,小人便大胆一论。若从根本上论起来,人当然都是一样的。都一样有手脚,有脑袋,能走,能说话,能吃饭,会穿衣,如此来说,人确实都是一样的。可除了这些,人还有区分。譬如,走出去,会说我是哪族的人。是哪族的人,便遵守哪一族的习俗和道德。族不同,人便也因此不同。前日生殉的那些人,他们是东边的夷族人,在我族边境抢夺土地,被我族打败俘虏。他们虽然是人,可更是与我族不同的人。野兽尚且知道维护地盘,哪怕是同类相占,也要拼得你死我活才肯罢休,何况是人?
人为异族,则所信奉,所追求的必然与我族相异。他们欲往西,扩展土地,我们何其能让?他们之欲望不止,我们之反抗亦不会止。你来我往,争斗亦不止,流血亦不止,何时才是尽头?因此面对如此冥顽之族,必行雷霆之手段。人殉并非我族目的,只是震慑东夷的手段。刚才我问这位子弟可有任事,非为羞辱,只是不再其位,便难以理解这些手段背后的用意。若有得罪处,还请二公主,小公子和众子弟见谅。”这牧官一番话,道理清楚冷酷,语气态度却又极柔软。
羽昆听他说完,道:“你这番话,我虽不赞同,却也自有两分道理。不过,”她话音一转,“你这番话里意思,细分辨起来,倒似从凤凰台之学而出,且我看你们的衣冠,也与凤凰台类似。你可是曾在凤凰台学习?哪一年学成毕业的?”
这白袍看了姜珺一眼,面露两分踌躇道:“小人并非师从凤凰台…….”
这时,姜珺开口道:“凤凰台之学精妙高超,招收门槛却高,寻常人等不易进学。为惠泽我族子弟,在与老师商议后,由大母倡导,之前学成毕业的凤凰台学子另立学台,一应教授及考核等皆参考凤凰台。故而,他们的衣冠类于凤凰台所出。”
羽昆却仍有不解:何以她不知道另立学台之事?
姜珺又道:“另立学台之事也不过是这两三年的事情。虽招收门槛不似凤凰台那般高,却也不易学成毕业。故而他们还少有任事。”
这时那白袍再次起身,躬身作礼,口里道:“小子才疏学浅,大胆卖弄,让二公主和小公子见笑了。”
适才被嘲笑的子弟此时面上也露出嘲笑之意来。这白袍看在眼中,面色却不变,姿态亦无半点尴尬扭捏,端地称得上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