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屋高而空旷,帘幕重重。自羽昆懂事之后,每次走入这间房屋总产生一种莫名之感。领她进来的那名女子已退了出去,屋内其余侍从也已退下。屋内很安静,羽昆朝东边床榻边走去,床榻之上,她的母亲,羌族大母,母昆正闭目养神。
“阿姆,”她轻声唤道。
阿姆没有应声,她继续往前走,靠近床边时,阿姆睁开眼,头转向她这边。阿姆四十多岁,双目已经凹陷,但是眼神依然明亮,直入人心。她要起身,羽昆忙上前一步扶起了阿姆。
阿姆盘腿坐正,握住了羽昆的手。阿姆手掌绵瘦,总有湿润之感。“什么时候回来的?”阿姆问。羽昆道前两日就到了,今日入的城。
“这一路,你好不好?”阿姆又问。羽昆道都还好,虽然劳累些,但身体无大碍。
“我身体也都还好,”阿姆道,“你坐下来,把这一路的情况说一说。”
羽昆便挨着母亲坐下,将她在大桐山中将近两月余所见所闻一一说出。阿姆双眼半闭,好似睡着,但是羽昆知道这是阿姆听人讲长篇话的惯常姿态。
“回来路上,我嘱咐犀城守一定要留意大桐山情形,接到村邑来报,需立即报上来。”羽昆道。
“你担心什么?”阿姆问。
“大桐山下,为沃野良田。我族虽拓荒至彼处,但仍显人单势孤。大桐山中的黑甲人数虽然不多,但若突然转向山下,彼处族人将很难抵挡。”她将那句该派人去大桐山一脉驻守的话咽入了口中。
母昆没有说话,忽然笑了笑,向羽昆道:“你回来前十余日,姜寨使者刚刚返回。”
“为何事而来?”
“请我们在境内寻找开辟玉矿,若能找到玉矿,他们愿收购矿石。”如今姜寨所用玉石大部从大河对岸北方族群手里获得。北方族群游牧为生,不擅耕种和手工制器,故姜寨以谷物,布匹,陶器等为交换。姜寨如今上下以玉为尊,人人皆以配玉为美,且姜寨近年来又极重祭祀与厚葬,所需玉石之量颇大。北方族群也因此胃口大开,大肆提高要价,姜寨只得转而向河南各族寻求采购。
“我境内之玉石?”羌地并无崇玉之风尚,只是近年来姜寨尚玉之风弥漫,才开始有小规模制玉作坊。“寻找矿脉,非大人力不可得,耗民甚重。阿姆,您同意了?”
母昆当然还没有同意。羽昆又想到一点,问道:“姜寨所产,我族内皆可产。之前他们以玉制品换我们的稻米,如今若想从我购进玉石,又打算以何物来交换?”
母昆正要开口,忽然侍从进来通报:“大公主到。”
说话间,屋外已传来脚步声,接着门口红衣人影一闪,羌族的大公主,羽昆的姐姐,玉昆,踏步进来。羽昆站起,玉昆先向阿姆行了一礼,羽昆向姐姐行了一礼。
玉昆道:“我听人通报,说妹妹回来了,就过来看看。”说着玉昆走到阿姆床前坐下,羽昆也随之坐在了姐姐对面。
如今母女三人坐在一起,便能看出三人相貌的肖似来。
姐妹俩都坐下后,阿姆道:“你将大桐山的情况和你姐姐再说一遍。”羽昆便将刚才所言一一再说了一次。玉昆听完,皱着眉头道:“如此看来,姜寨一边询问我们是否愿意开辟玉矿,一边已自行行动了?”
羽昆摇头:“恐怕姜寨在大桐山所开采寻找的,并非玉石。”她将季所言情形一一道出,“若据尼能季所言,姜寨所运走的石头,皆漆黑隐杂黄色,则其绝非玉石。”
玉昆道:“尼能一个蕞尔小族,能识得什么玉石?”
羽昆看了姐姐一眼,没有说话。
“我说得不对?”玉昆问。
“阿姐,尼能再是一个蕞尔小族,石头和玉石总是分得清楚的。”羽昆道。
玉昆一笑。
“重点不在此,不要争论这种问题。”母亲开口道。
姐妹俩默然。过一时,玉昆问道:“你看清大桐山中,确是姜寨黑甲?”
羽昆点头:“姜环的大哥姜珺是姜寨王城内侍卫长。之前我在他家见过两回他身着黑甲。服饰与我在大桐山中所见一致,只是衣领和镶边纹饰不同。”
玉昆向母亲道:“阿姆,若真是黑甲,则姜寨此举大不妥。大桐山一脉为两族分界之山,之前已有约定,两族皆不得在彼地开垦驻扎,姜寨这是私自改变情势。”
母昆微闭着眼睛,没有说话。玉昆想想又道:“只是,此事若大张旗鼓去质问姜寨,又恐他们不认。如今我们所得证据,仅有那两个村人,别无它证。若想让王城承认,恐怕非得要抓他们一个现行了。”
大桐山以南,便是平坦沃野,羌人近年来已逐渐向北开垦。若由姜寨黑甲占据大桐山,则目前羌人费力开垦之地朝不保夕,无险可守。
母昆闭目沉思,过一时,向羽昆道:“你去向司徒复命,把大桐山中情况向三公说一说。”
羽昆应了。
“此事我们该有回应,只是如何回应,这件事情你与冢宰商议,然后做个章程出来。”母昆向大女儿道。
玉昆答应了,又问:“姜寨所言开辟玉矿之事,母亲打算答应吗?”
母昆一笑,道:“玉石,不过身外之物,如何能与吃得进肚子的粮食相比?”
母亲这是不打算同意了。
此时羽昆终于开口道:“母亲,阿姐,你们认为姜人进入大桐山中真是为了玉石?”
母亲没有说话。
玉昆温言问道:“你在大桐山中,可亲眼见过他们所开采之石?”
羽昆摇了摇头。
“那个尼能季,可有带出一块来?”
羽昆还是摇头。
“既如此,便把那些猜测先放下吧,等我们真抓到了大桐山中的黑甲或找到了石场再说。”
也只得如此,羽昆撇了撇嘴。
母亲有些疲累,姐妹俩见此告辞退出。
当晚,羽昆在自己院内和弟弟子昆一起吃过晚饭。刚送走子昆,母亲身边一个侍从过来请她过去母亲院落一趟。羽昆不知何意,随侍从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