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坐在大堂之上,旁边是姐姐玉昆。羽昆向母亲行礼,又向姐姐行礼。母昆朝女儿招手,羽昆于是在母亲身前坐下。
母亲微笑看着她,问她吃过晚饭没有。羽昆道吃过了,和子昆一起吃的。母亲伸手摸了摸羽昆的头发和脸,道:“出去一趟,晒得越来越黑了。”
羽昆对此浑不在意,道也没黑多少。
母昆一笑,也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向羽昆道:“过段时间,你往姜寨王城去一趟吧。”
羽昆有些惊讶,她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姐姐。
“姜环之事,你该当面慰问二长老。”母亲接着道。
羽昆沉默。玉昆其实并不太放心让羽昆再去姜寨一趟,可是母亲坚持。此时见妹妹不说话,她也不愿多劝。
“不愿去吗?可是担心姜寨纠缠?”母亲问。
羽昆慢慢道:“按理,是应该过去一趟。我也不担心他们纠缠什么,只是……”不知为何,她心里对姜寨,对姜寨王城,就是有些不喜。
母昆自然知道羽昆一贯的毛病,微微叹息一声,道:“这是我的不对了。你小时候,我不该对你说他们那些事。”说罢她又正色道:“可是,羽儿,我一直和你们说,凡事不该只以自己喜好为上。既然论理该去,那便放下喜恶,踏踏实实地去。”
“阿姆,我知道的。”羽昆道。
玉昆道:“阿姆,姜环之事,二长老只怕会不依不饶。如今他们还不知道羽昆现身之事,要不再等段时间,等二长老悲痛之心平复之后再过去?”
母昆摇头道:“自去年他们在伏牛山出事,到如今已将近一年了。且,”她忽然一笑,看向大女:“你以为,他们真不知道羽昆现身之事?”
这句话让玉昆神色一凛,随即一股轻微的不自在感悄然而生。
母昆拍了拍她的手,道:“别多想。这是应有之事。当时你们成婚,姜寨送了那么多随从,匠人过来,这其中有个把人有问题再正常不过了。无可避免。当初我既已同意,如今也不会拿这个说事。”
玉昆的神色并没有因此松缓,她提着一口气道:“母亲,我私下去清查一遍吧。”
母昆摇了摇头:她这个大女,小时脾气即直,爱憎分明,从不爱将人往幽暗阴私处去想。她和姜瑜成婚已有四五年了。若是旁人在她提点之后还说这句话,未免有些刻意作伪。但是她知道她这个女儿,确实从来没有想过那些姜寨人会有问题。这是她的天性。
“不要贸然动手。若要查,也藉个好由头,仔细排查清楚,一次薅个干净。”
玉昆沉沉应了。
“你今天在吕良现身,想来最迟明日,这个消息便会传回姜寨,所以再躲藏也无用。”母亲道。羽昆表示自己知道了。
“你此次去王城,也正好再查验下你所说的大桐山之事。若是玉石,从山中运出的石头势必要运到王城进行加工。到底是不是玉石,亲眼瞧瞧便清楚了。”母亲又道。
姐妹俩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母亲让羽昆去王城的根本原因。
羽昆眼睛一亮。玉昆问:“母亲,您也认为大桐山之事有异?”
母亲道:“大桐山位置重要……”她没有说是与不是,如她对羽昆所言,吕良城台之人,从不得以喜好来行事。她身为一族之长,也从不以自己盲目地相信或不相信来判断一件事情。
羽昆道:“阿姆,那我明日便起程。”
母昆露出一个笑来,她伸手摸了摸二女的脸,道:“不急。你这次为姜环之事过去,说到底还是家事,该由家中大人带你去,明日我先问问你小姨母,再带上子昆一同去。”
母女三人又说笑一阵,玉昆眼见母亲贴身侍从示意天色已晚,便和妹妹一起辞别了母亲。
姐妹两从母亲院中走出,向羽昆所居院落而去。前方两名侍从在前方提着黑色深陶火盆。火盆从腹中间以上,钻有梅花小孔,边沿对称钻有四孔,以黑麻系之,上挑以木杆。火盆底部燃着柴火,火光从腹部孔径之内露出。
玉昆送羽昆来到院落门口,羽昆请姐姐进去坐坐再走,玉昆摇头。侍从们已退至十几步之外,院内燃着的火盆将火光送到了院落门口。
玉昆道:“当初你们出事之后,姜寨人过来,不依不饶,一副姜环之死必系人为之状。你这次过去,要多加小心。”
火光之下,姐姐担忧的神色显得很温柔。
羽昆笑道:“阿姐,放心。再怎么说,我也是羌族大母二女,不说姜环之死与我无关,就是真有什么干系,他们又能拿我如何?”
玉昆不赞同道:“明面上她们是不能拿你怎么样,我担心的却是他们私下使坏。那二长老在儿女之事上,颇有些昏聩…..”
羽昆一时沉默,良久道:“阿姐,我知道你的担忧。可我躺在那小邑里两个多月时,已经想明白一件事情:我不能这么一直躲避下去,这件事总得要面对,我不能因为一个姜环就一直龟缩不出。至于二长老到底会如何,倒在这之后了。”
夏初的夜晚,云淡风轻。
玉昆一声长叹,道:“你进去吧。我走了。”
姐姐这一声叹息,倒叫羽昆的心忽然柔软起来。她拉住姐姐的手,道:“阿姐,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玉昆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把妹妹往院落内推了推,然后转身离开。羽昆看着那点点火光消失在黑夜之中,久久未动。
玉昆到达城台下自家院落时,院子四角已经燃起了火盆。堂上,一个身穿白袍男子正端坐其上。她刚踏入院门,这男子已经看过来。玉昆看见这一幕,微微一笑。这是她的丈夫,姜瑜。
姜瑜有一副好相貌,又喜穿白衣,总是清洁俊雅。
玉昆坐下,姜瑜倒了一碗水递给她,玉昆接过,一饮而尽。“怎么如此晚才回?”姜瑜问。玉昆道:“母亲让羽昆去一趟王城吊慰二长老。为了这件事,拉拉杂杂讲了半天。”
“羽昆不肯去?”姜瑜问。
“她如何肯去?可是母亲说,当初两人说定了婚姻,如今姜环死在山中,于情于理,都该去见见二长老,以告慰她的失子之痛。”
姜瑜点头,道:“那你的意思呢?”
玉昆将身体往旁边歪了歪,舒了口气,才道:“我?按我的意思,我自是不想羽昆去王城。姜环人死在山中,羽昆却完整回来了。换做是我,我心里也膈应。羽昆去了,若是有人气不顺,钻了牛角尖,趁人不注意对羽昆下个黑手,然后一推干净,那个时候该怎么办?我听说,那姜环的哥哥,叫姜珺的,是你们王城侍卫长,若想做个什么,趁手得很。君子不立危墙。何必去自找这些危险?母亲却坚持让她去,说不过去便是失礼,就算二长老真迁怒于羽昆,羽昆便受着。真是何其…..”她想说何其迂腐,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
“母亲说得很是,羽昆该过去姜寨一趟,见见姜环他家人。”姜瑜道。
“我知道,于礼,羽昆是该过去一趟。”玉昆说得烦躁起来,“可这不是担心她过去出什么事吗?!”
“你这担心就很不必。一则,姜环之事本属天灾,岂非人力可控?二则,就算二长老心气不顺,大母也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何况就我所知,姜环家里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正说着,一旁的侍从来报称两个孩子都已睡下了。玉昆问了问孩子睡前的情形,便让侍从下去了。
姜瑜接着道:“再有,这件事情若发生在庶民身上,去或不去,不过干系一二人。可羽昆是公室之子,所遵循的礼节在此,如何能不去?”
玉昆没有说话。姜瑜笑道:“你啊,其实母亲所说的,你何尝不明白?只是担心妹妹,怎么也过不了这个坎。”
玉昆长叹一声:“每逢这种时候,我便私心想着,要能让她行个庶民之礼就好了。这公室之礼,重得让人几乎扛不起。”
姜瑜看着玉昆,一双眼睛里都是理解的温和。他也是家中长兄,对玉昆这种长姐心态感同身受,可是他仍道:“扛不起,也得扛。生为公室子,若不扛起公室之礼,则百姓黎民必将连庶民之礼也无法遵循。若一颓到底,可知庶民与蝼蚁无异耳。”
玉昆听他说完,忽然莞尔一笑,正身坐起,双手合握,一揖到底,长声道:“多谢夫子教导!”
姜瑜正襟危坐,双手握住玉昆之手,深情道:“爱妻,尔任重,而道远啊。”
“任重道远,夫子可愿与吾同行?”
“自然。万死不辞!”
两人双手交握,四目殷殷相对,忽然,两人同时撑不住,一起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