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历叔家里时,历叔正给他老父亲洗漱。季在堂上等着,听着后院的动静声。历叔的母亲在这次变故中过世;他父亲年轻时候出去打猎,弄伤了肺,身体因此很不好。这次逢灾,路上又失去了老伴,因此苍老憔悴得厉害。历叔服侍父亲洗漱歇息,直等道父亲的呼吸声平稳才出来到堂上。
历叔也是一副形销骨立,面目黧黑的模样。自到此地那日起,历叔跟着父亲一起,一手一脚的把全族上下安顿了下来,如今父亲病倒不起,族中大小事务便压在了历叔的头上。
季向历叔行了一礼。历叔道今日看见他下地去了,问他累不累。季道不累。历叔又问他父亲怎么样了,季将父亲的情况说了。历叔道:“只盼你父亲尽早好起来。”然后才问季今日过来为了何事。季便将今日在地里所见的那两个黑甲之事说了。
季说完,历一时没有说话。他自然知道那黑甲几乎日日过来窥探之事。抬头见季正望着他,历笑了笑,道:“咱们这里往下,有一座姜寨黑甲营盘。”
季已经从类那里知道了黑甲营盘的存在,他要的答案并不是这个。他终于道:“叔,这一路我都在想,那姜寨人到底为何要将我们全族掳到此地?”
历叔沉默良久。
季看着历叔神色,历叔的神色里似乎并不像是一无所知的样子。历叔终于道:“我们不知。我和你父亲,族老,巫他们想过很多,但是都没有答案。”
那些姜寨人划了这块地方,将他们扔到此地便离开了,自那日起再没有管过他们的死活。尼能人被扔在此地,问天无门,问地无窗。后来,系道:“先不管到底为何。咱们如今既然到了这里,先活下来才是要紧。”
季听着历叔的话,沉默起来。良久,他道:“我看咱们族的北边,也有两个村落……..”
历叔打断了季的话,他看着季道:“季儿,事以至此,咱们首要之务,是让所有人都活下来。”
季看着历叔。历叔神色疲惫。这么疲惫的神色,很容易让人以为他刚才所言不过是苟且偷安之语。可是季知道历叔不是此意,他父亲不会如此,他,也不会如此。
他站了起来,朝历叔深深一揖,道:“季儿知道了。”
历很是欣慰,他也站了起来,拍了拍季的肩膀。季起身,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叔,咱们还能回伏牛山吗?”
他看着季,依然是疲惫模样,却点了点头:“会的。咱们一定能再回到伏牛山。”
季没再说话,他也点了点头,道:“叔,那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说罢,他起身,拱手告辞而去。
历将他送出了门外,看着他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之中。
季每日和类一起下地。从日出到日落,兄弟俩沉默地将自己放在了田地里。不止他们,整个尼能家家户户如此。他们周而复始,朝着太阳的脊背被晒脱了一层又一层皮。他们不再对那站在田地之外张望监视的姜寨黑甲投以目光,仿佛他们并不存在。
当初姜寨人指着这片土地,告诉尼能人这里以后就是他们的栖息之所。然后他们冷眼看着尼能人在泥土里挣扎。那时这一片天空之下,无日不回响着女人或小孩的哭声。没有人理会。
那个时候,姜寨黑甲便如现在一样,冷漠地站在远方,看着他们哭泣。从那时起,尼能人便知道,哭没有用。宁愿把脸朝向土地,如果真的有泪水,宁愿将它洒向土地。至少,土地会给予回馈。
数月辛劳之后,尼能人终于等到了禾苗将熟的时刻。
一日,两日,三日……每一个尼能人心里都在算着天数。每一天,他们起床第一件事,便是出门抬头看天。也许不是所有尼能人会想到这次的收成关乎他们族群生存,但是所有人都能想到:这每一日的天气,关乎他们碗里的饭。
之前,他们躬身向大地礼拜;此刻,他们仰首看着天空,看着太阳。要怎样才能让太阳和上天感受到他们的虔诚?每日早晨,巫在家中算一卦,不论卦象结果如何,他走出门,向围在他家门前等候的族人轻轻点头,于是人们放心高兴地离开。
没有人怀疑,不会有人怀疑。怀疑对自己能有什么好处呢?怀疑只会导致不真心,若叫上天感受到了这不真心,降下了大雨,反而对他们不利。每一天早上,季从家中走到地里,他一块一块的走过去,如同当年他父亲一样。看着一片片半青不黄的谷穗,走着走着就会不知不觉地抬头看天。这抬头望天的姿势里,有多少苦心祈祷,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是最折磨人的煎熬,这是力量悬殊的较量,一方高高在上,一方唯有跪地匍匐祈祷。幸而这场煎熬没有持续太久。母亲走到一片又一片田里,托起一株又一株谷穗;她点头,说可以收割了,围在田边的所有人都朝着太阳的方向跪了下来,一拜到底。这是薄云笼罩的清晨,太阳隐在薄云之后,露出一个巨大地温和的轮廓。
上天待他们到底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