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宁和申夫妻二人却还没有困意。他们守着火盆,原本是想说说话。白日里,三个孙儿吵吵嚷嚷,闹个不休。此时终于随他们母亲去睡了,家里才算安静下来。
可家中安静下来了,他们二人却也跟着沉默起来。暗色四垂,只有这火盆里的一点火光照亮了一点小小空间。
两人默默坐了许久,夜深寒气重,宁终于起身道:“天不早了,睡去吧。”申还想再坐坐。宁于是慢慢朝后院走去。
忽然,大门处响起了一个轻轻的敲门声。这声音太轻,以至于宁和申二人谁都没有听到。但是紧接着第二声又响了起来。
宁首先注意到,她侧耳听了听,迟疑问道:“门口是不是有人敲门?”申站了起来,望着门口。第三声响了起来。
申大步向前,脚步急而轻。到了门边,他低声问道:“门外何人?”没有人应答。宁走到丈夫旁边,侧耳听着动静。申又问了一遍。门外终于响起了低沉的答话。他不答反问:“是宁姨和申叔吗?”
宁和申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宁道:“是我们。你是何人?”
门外很安静,过了一时,门外之人终于道:“宁姨,我是尼能的季。”
这一声将宁,申夫妻二人拉到了久远的记忆之中。他们再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样一个深夜再次听到故人的声音。夫妇俩彼此惊疑地互望了一眼,手下迟疑,然而门还是开了。一个高而精瘦的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看着他们夫妻,露出一个微笑,喊了一声“宁姨,申叔”。
申关上门,拉着季到火盆边,就着火光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不是季又是谁呢?夜深逢故人,人生之意外竟至于此!宁一手拉住季的手,一手不断上下握着季的手臂,口里不断道:“好啊,好啊!”
十年未见,他们以为此生再也听不到尼能的消息,却没有想到居然在这样一个深夜,又见到了尼能之人。
申道:“到后面去说话。”说罢他掩了火盆,三人穿过后堂,进入后院,绕后院正房,到了后面的小屋中。这小屋正是十年前季呆过的那间小屋。
黑暗里,小屋中弥漫着一种灰尘的味道。申找来火盆生了起来,火光由小到大,一点一点照亮了空间。宁道:“这屋平时无人住,便堆了些东西。”她让季坐着,然后夫妻二人去了厨房。
季左右打量着这间小屋。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被宁和申带到这里,得知了族人的去向。十年后,他又坐在了这里。看着房顶上横梁的倒影,他忽然有些恍惚:原来时间竟已过去了十年。可是十年前和十年后,他都坐在这里,仿佛连位置都没有变过。时间真的过去了吗?还是这其实只是一场漫长的黑夜?
申叔过来,手里拿了一套衣服,又烧好了水,让他先去洗洗。厨房里正在做饭,等他洗好便来吃饭。季接过衣服,道了声谢,跟着申叔到净房,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等他洗完出来,屋内已摆好了饭食,被褥也已铺好。宁和申正等着他。
他走入堂内,宁姨道:“没想到胥儿的衣服你穿着正合适。”原来这身衣服是他们小儿子的衣服。季道了声谢。宁姨让他先吃饭。“趁热吃。我看你衣服都是潮的,也不知冻了几日了。”季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埋头吃起饭来。
季一连吃了三大碗才放下了筷子。宁还问他要不要再添一碗,说着便要起身去厨房添。季忙拦住她,道:“宁姨,我真吃饱了。”宁犹自不信,季再三说已饱,她才收拾东西放到厨房去了。一时收拾完毕,三人坐下来说话。
宁先问他是否找到了族人,知道找到了之后又问他父母家人以及历叔可还好。季将他当年辞别夫妻二人之后一路的情形一一说了:他们如何渡河,如何过关口,又如何一路向西,到最终如何找到族人的历程详细说了一遍,又将他们这十年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宁夫妻二人一边听,一边连声喟叹。听到季父亲早已过世,更是叹息连连。
“你们族这是吃了大苦啊。”宁叹道。
季没有说话。
彼此沉默了一回。申问他今日是从哪里来。季于是将他们如何被黑甲征召入山中挖黑石,如何一路自大河北岸过来,又如何落水,如何飘到下游,又如何爬上岸找过来的经过说了一遍。
宁和申夫妻二人再未想到季居然有这一番经历,惊讶地连声称他命大,又问他接下来如何打算,可是还要过河?季摇头道:“如今好容易又回来,我想先回伏牛山祭祀先祖,再去看看妻儿。一别十年,还不知他们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这话听来让人陡生伤感。申道:“我记得那年你说你的孩子差不多一岁,如今算来,该有十岁多了吧?”季点了点头。宁伤感道:“真是苦了那孩子了,也苦了你。你如今也为人父母,便知道这儿女之事说来,只让人伤心……”说罢,她忍不住伸手抹了抹眼角。
季瞧她神色话音不对,又见他们夫妻二人形容苍老得厉害,以为是她两个孩子有什么不好,便问家里情形。宁一把揩掉眼泪,道:“就是老样儿,不过老了十岁。”
夫妻二人一时沉默。宁忍不住又道:“我大女儿如今成了婚,生了两个孩子。我那小儿子,也成了家,也生了一个孩子。”季正要道恭喜,宁姨又道:“可这小儿子,如今竟是生死不明!”话音未落,她语气里已带了哽咽,忙将手抵住了嘴,硬收了声。
如此深夜之中,欲泣而未泣最是迫人。季不能见此,忙问发生了何事。宁和申夫妻二人面容苦涩,半响不语。申拍了拍妻子的手道:“不必难过了。兴许,胥儿也有季儿这样的运气也未可知。”
原来,前两年,胥被招入了黑甲军中,离开家乡一去不返,至今没有收到任何音信。季很奇怪:“他在家里好好的,又已成了家,为何要去做黑甲?”
家中的日子过得又不差,何至于要去做黑甲?
“哪里是他自愿去的呢?是被黑甲点中,硬招了走的。”宁擦着眼泪道。
季回想起胥的模样,只模模糊糊记得他总是一副沉默的样子,不过那时他还是个少年,这种沉默难以避免。“他吉人自有天相,必定是在黑甲军中待得好好的,也许只是不方便捎口信回来。你们不要愁坏了身体。”季安慰道。
宁摇了摇头,悲道:“若是往年我也不必如此担心,只是这两年族里连番用兵……村里同他一起被招去的,多多少少都有口信回来,或者有瘸了腿断了手被退回来的。只他,生生半点音信也无,叫我们如何不担忧?!”
这些话想来必定是在他们心中转了许久,日日灼烧却无法对人言语。只有在这深夜,在这十年未见的侥幸逃生的故人面前,吐露一二,哪怕他只是一个晚辈。
“可知他去了哪方?黑甲军又为何要硬招他?”季问。
申扶着妻子,勉强道:“正是不知他到底派去了何方。这两年天时不好,许多人吃不上饭。族里便来招兵,说黑甲军里管吃管喝,村里那些没成家的,游手好闲的男人便都进去了。招了这些人,过了几月却又说人还不够,每个城池村邑硬指派,我们便被派上了,无论如何都推不了,只能让他去…..”
说到此,申悲从中来。他们不愿意让小儿子去,便想着走动关节。一节又一节,不知送了多少东西,最终却是竹篮打水,人还是被带走了,送出去的东西却不见退回来。他们夫妻操劳半生攒下的一点积蓄,便这么硬生生几乎被掏空。
季这才恍然,他终于明白为何他们夫妻二人为何苍老得如此厉害。
十年之前,他们夫妻俱是精干利落模样,可如今老态毕现。小儿子生死不知是一方面缘由,另一半,想来也有家底被掏空的打击。人到老年,失子又失财,打击挫败可想而知。
只是,姜寨人对他们三族强取豪夺便算了,为何又这么对待自己族人?
夫妻俩闻言更是落泪,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季唯有安慰。劝他们保重身体,只要人在,房子在,家财可以再攒,人垮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宁和申夫妻二人也只能点头。说了这一时话,夫妻二人携手起来,强打起精神让他早点睡,又留他在家里多住两日。季道自己天亮就走,他想早点赶回伏牛山去。
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各人都有各人的方向。两夫妻也无法强留,只能嘱咐季早点睡。季将他们送出去门外,看他们蹒跚走远,心中极不是滋味。一夜辗转反侧,最后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刚亮,季便猛地惊醒。他穿衣起床,打开门,厨房里已在冒烟。宁和申早已起来,给季准备路上粮食。季将被褥叠好,又将屋内归置一番才关门出来。
宁给他准备早饭,又给他准备了十个米饼,一块煮熟的肉,又装了一袋粮食,又给他拿了一个路上烧水煮饭的小陶罐。
季推脱不肯要,被夫妻二人强塞在了他手中。季只得拿了。吃过饭,夫妻二人又将他送至小门处。
季看着夫妻二人,忍不住眼热,拱手一揖到底,低声道:“姨,叔,你们千万保重身体。胥弟在外必然是好的,不要太过担忧。你们如今也有了孙儿,好好保重身体,看他们长大。”
一番话说得宁和申俱是哽咽。他们握着季的手嘱咐道:“你一路上也多小心。若还从这里过,千万来看看我们。若有机会回到你族里,代我们向你母亲问好,也向你历叔问好,说我们都好呢。”
季待要扯出一个笑来,却满眼都是泪水,只能无言点头。夫妻俩将他送出门外,轻声道:“去吧,天要亮了。”
季站在门外,向门内的夫妻二人又是一拱手,然后倒退着走了几步,方才忍住泪转身离去。
身后,夫妻二人看他走远,久久才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