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河东黑甲领军手抹着嘴,嬉笑着从营盘门内出来。他朝外面列队等候的黑甲招手,于是这边黑甲分成五人一队进入营盘之内,过一时,便都笑嘻嘻地啜着牙出来,又换一队人进去。
季从回来的黑甲身上,闻到了饭食的味道。一时所有河东黑甲都进去了,又都心满意足地出来。这时,从营盘之内走出一队人,两人一组,手里抬着大木盘子,盘子上,便是刚做好的硬米饼。这是分给季他们的。
季他们列队领饼子。另一边,两个领军黑甲手持木契,向营盘之内送出来的黑甲行礼告辞。不知说了什么,那送出来的黑甲虚踹了一脚,河东二领军往前跳了两步,笑嘻嘻地转身又拱了拱手。
及走至队伍前,对着这些运煤的人,神色早已冷漠,不见一丝笑容,只喝了一声“出发”,便领着一队人朝来时路而去。
来时路茫茫,回时路熟人轻。他们走得极快,天将黑,后面那处装满黑石的院落便早已被他们甩在了身后。这时,天空中忽然飘了几丝雨星。那黑甲领军感觉到了,抬头看天,只见半黑天里,阴云滚滚。领军咒骂了一声,回头喝令后面的人走快些。
一行人连走带跑,又急向前奔了几里。雨落了几滴又停,只是半空之上黑云不住翻滚。夜已深,无论如何是要驻扎休息了。黑甲只好命就地扎营,备好雨具。一夜黑云翻墨,云层低得仿佛触手可及,但雨到底是没降下来。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他们已再次出发。
一路急行军,终于在入夜时分到达了老糊值守的那处院落。当即生火造饭,忙忙乱乱收拾着睡了。到了半夜,果然下起雨来,沉重地雨点打在屋顶和地面上,雨水汇成的水流哗哗直响。各人心中无不生出一点庆幸来。
这场雨一连下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慢慢收住了。下雨时无处可去,黑甲便令尼能三族百五十余人皆呆在屋内。第二日雨停了,地上却泥泞不堪。获了黑甲的允许,人可以出房来透透气。他们站在屋檐下,看地上遍是湿泥,无处下脚,也只能发一回呆,再回屋内窝着了。
雨虽停,天气却未转晴,天上依然浓云阵阵。又等了两天,好歹看天上有些放亮的意思,地上也半干,于是两个黑甲便出门,朝大河边去探情况。去了一时,回来却只是摇头。
原来这场大雨绵延极广,上下游一起涨水,黄汤似的水流滚滚从上游下来,水势又快又急,根本过不了船。只得又耐心等了几日,每日派人去河边探看情况。
等了三四日,眼看每日只是耽搁,领军心中焦急不已。这日出去查看的人回来说水势小了些。他便和人一起亲自去看了一回,看完了回来面上便有些笑意,大声道:“老糊,今晚准备饼子,明早我们便动身了。”
被关在房内的人皆听到了他的话。一人悄声道:“好算要走了。在这屋里闷了这几日,人都要闷坏了。”
另一人却道:“可见人真是难伺候得很。之前白天黑日走个不停,只盼着能找个地方躺下来再也不愿动一动。如今老天给了个机会让你躺着,你又嫌躺闷了。”
这话引起了屋内各人的同感,说笑声一时顿起。屋外值守的黑甲咳了一声,屋内人朝门外看了一眼,到底降低了声音。
当晚吃过饭,一夜安睡。第二日早上,门外黑甲吆喝他们起床。一早,发了米饼,各人装了一袋熟米,当做回程路上的食粮,又整队清点人数,核查各人木契,一一查验之后,便命二人一队,向渡口方向出发。
老糊送他们出门外,见他们走远,回身关了院门。
落了一场雨,气温便明显比之前低了很多。好在他们是走长路,走一时身上便热了,这气温倒还正合宜。路上已经差不多干透,一行人背着空竹篓,篓里虽放着粮食,重量却比那些黑石轻多了。
大雨耽误了几日行程,因此自他们出来一路,黑甲领军便催他们加紧脚步,一路走一路催促,催得人不得不连跑带走起来。因此只到第二日夜深,他们便到了渡口。
到渡口时已是深夜。夜晚是不敢过河的,于是便在渡口就地驻扎休息一夜,明日天亮便渡河。当夜众人燃篝火,烧水,吃饭,睡觉不提。
第二日天刚亮,黑甲便吆喝着众人起来。旁边篝火已经烧尽,在露水的侵蚀下,发出袅袅的白的余烟。
昨夜他们一路急行,到渡口时又已是深夜,因此并不知河水情况。此时看去,才发现不论是水的流速,还是浑浊度都比上次渡河时要高。
管渡河的黑甲过来和河东领军说话,两人走到河边看了好一时,颇争论了几句。最后领军过来,喝令众人排好队,六人一船,每船两个黑甲押送,准备过河。
季和类坐上了船。他们前面,两条船正慢慢向北岸驶去。由于水流还是有些急,水面又大,撑船的黑甲放篙提篙的速度很是缓慢,只求稳妥的过去。
开船前,黑甲都要严厉嘱咐一声“坐稳,不要在船上乱动。”是以每船人坐在船上轻易不敢挪动。
然而,即便是如此小心,也还是出了问题。一条船行到中间,恰遇到上游一股水流湍急而下。大河水面本已上涨,撑船的黑甲一篙子下去却没插到底,正待提篙再重新撑一杆,上游的水流已经到了,推着船往下走。船登时摇晃起来,船上之人一时紧张,各手紧握住船沿。
押送的黑甲一边手握住船沿,一边大喝“不要乱动”,然而船愈加摇晃起来。这股水流连绵不绝,众人眼看这水势翻滚,有越来越大之势,不由自主的身向一侧偏移。不想后船此时也到了。
他们自然注意到了前船的情形,然而即使极力控制,两条船的首尾仍不可避免的撞在了一起。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前船众人只觉身下极为倾斜,几欲翻倒。撑船黑甲大叫:“都往左边坐!”他们自己急忙向船舷左边入篙,死死抵住。
然而那种倾斜感越来越强烈,就在众人以为要翻船时,前后船上忽然一片惊呼。还未弄明白发生什么事,突然船上一荡,接着又是一轻,一线水甩了上来,接着便是猛地一声号:“落水了!有人落水了!”然后又是一阵大叫炸响:“大哥!停船,停船!我大哥落水了!”
原来,竟然是坐在边沿的季掉落到水里去了!
黑甲一边死命的撑住船,一边回头去看,果然船上少了一人。再往水里看时,船下游水面上有一人浮沉,然而眨眼便淹没了水中,再不见踪迹。一个竹篓半沉浮在水中,飘飘荡荡直往下而去。
船上,类嘶声裂肺地喊了几声大哥,便要扑下水去,却被人死死拉住。船上黑甲断喝一声,一边死死按住类,一边大吼着让船上人坐好,不得乱动。
“若想到河里喂鱼的,等过了河,随你们自便!”黑甲一边大声骂,一边稳住船,船摇摇晃晃,终于慢慢开到了北岸。
到了岸,类不管不顾地跳下船,趟着水要去找人,被人拼命拦住了。“这么大水,又流这么快,如何能找得到呢?”类死咬着牙奋力挣脱不得。河面上,南岸过来的船依旧如常行驶,仿佛刚才只是刮过了一阵风。
眼看船又要驶回南岸,类冲上去想再回到南岸沿路去找人,却又被黑甲按住不让他上船。类发狂一般拼命挣扎,几个人都按不住。
他一点一点向船的方向挪,可船来了又走,河水滔滔,奔流不息。他挣扎着,他被人按住无法脱身,他忽然脱力,跌在地上……许久许久,才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又一声痛苦的哀嚎。
有人提议给季做个衣冠冢,被类一拳打倒。“我大哥没死!他不会死!”他咬着牙道。他不肯再随队伍返回山谷,只要过河去沿岸寻人。黑甲轮番喝骂,却始终都劝不住他。
所有人都渡河到了北岸。运煤之人皆站在类的身后。河东黑甲和渡船黑甲全部聚拢,将他们围在中间。黑甲领军面露凶色,一遍一遍地扫视着三族之人。
最终,黑甲领军以“若脱队,这一队人皆要陪葬”来威胁。类咬牙怒目而视,领军面露冷酷威胁,毫无退让之意。最终,在族人的劝说拉扯下,类一点一点的离开了渡口。纵然类不愿走,但终究,他的身影一点一点离开了这渡口。
河面上恢复了平静,五条渡船静静地横在水面上。方才那番大闹此时早已烟消云散,所有的哭喊和心痛也随着流水消失,只有地上水迹和凌乱的脚印默默记录着刚刚发生的故事。
天色变幻。半空中,时有振翅声响起;大河奔流,片刻不息。它们送走了时间,送走了光亮,迎来了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