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慢慢荡开。离了岸边,水面宽阔,水汽,寒气一齐扑面而来。季不免想起当年他们四人首次乘坐渡船前往北岸的情形。
明明是十年之前的事了,明明当时他心事重重,满腹焦虑担忧,但是此刻回想起来,当时所有细节仍历历在目。
岁月真的流逝了吗?还是如这船下奔涌的河水,这一日的水和昨日的水自然是不同的,然而谁能分辨?它们混沌奔流,裹挟成一团,若要强行将它们分辨,反倒是可笑。
船慢慢行至大河中央。到了中央,宽阔的水面显示出了它的威力,让船上的人只觉惊心动魄。水面茫茫,船上的人不敢稍有动作。上船前黑甲严令渡河时不得乱动以免翻船,如今看着这水流,所有人不觉都抓紧了船舷,生怕一个不小心,这船便要翻倒。
撑船的黑甲也不敢大意,他们屏气凝神,慢慢把着船,一杆一杆的将船撑到了南岸。靠岸后,黑甲先跳上岸,接过各人身上的竹篓,然后各人才依次上了岸。五条渡船先后靠岸,等人都上了岸又先后转回北岸接人。
季站在渡口旁边的地上,身边放着竹篓,列队等剩下的人过河。他目送着五条渡船慢慢向北岸而去。他的目光从渡船上落到了大河水面上。水面悠悠,深秋的天空辽阔,然后,目光一跳,他看向了北岸的那条大山。
今日是个阴天,北岸山顶烟云缭绕,半山腰以下黑黢黢一片,巨石遍布。大山高大巍峨,自西踏步而来,奔腾之势不可阻挡。他向上远眺,苍茫不见其来处。如果不是在大河东岸生活了十年,季永远不会想到,就在这荒凉苍莽大山之后,有那样一片肥沃广阔的土地。
一百五十余人连同二十黑甲,全部渡完几乎花了半天时间。所有人全部到岸后,黑甲点过人数,即令开拔。他们背起竹篓,跟着黑甲沿河岸向东而行。
在北岸时,他们一路向西,地势逐渐攀高。到了南岸,他们又一路向东,地势逐渐走低。数日之后,他们脚下的土地开始恢复成季记忆中的平整。他们一直沿着岸边走,脚步匆匆。黑甲时时喝骂,催得他们不敢有片刻迟缓。
这一日下午,埋头赶路的季忽然间抬头,顺着他的眼角,向南看去。远远的南面,一处烟云缭绕,颜色浓重的所在。它那么远,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季知道那不是。他一路走,一路看着它,直到它被甩在了他们身后。
渐渐地,他们的南边逐渐出现了农田。这南岸之地平坦非常。在岸边往上大约一里外,便是姜寨人开辟的农田。只是如今早已过了秋收,远望去农田上黄秃秃一片,只偶尔几簇野草在其中摇曳,却更显出了一片阴云中的萧条之意。
他们行了这一两日都没有再见到一个村落。只有沿着大河而开辟的连绵不断的农田,想来村落当在更上方。
沿着河岸又走了几日,一行人终于在这日傍晚到达了一处院落。这院落孤零零建在一片田地之外,不知做何用途。走近来,才发现这座院落其实很是简陋。它的简陋显示在它的颜色上。如今便是尼能三族的房屋,每年也要重新涂抹外墙,可是这院落墙上混融融一片,一看便知是常年雨水或雪水流淌侵蚀所致,让人看着只觉脏污。
院门口站着一个男人,看到他们,便朝门外走了两步前来迎接,嘴里打着招呼。队伍走近前,这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穿着厚衣服,笑道:“我算着日子,前日就该到了,没到。昨日等了一日,又没到。今日等了一天,不见你们踪影,正想着关门回家去,你们来了。”
领头的两个黑甲,一个指挥人都进去,一个和这男人道:“你回去做甚?在这里不是一样吃喝睡?”男人道:“罢呦。我一个人孤零零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晚上怪凄凉。回村里去,虽然是破屋烂房,好歹也能图个热闹。”
旁边看着人进院子的黑甲回过头来笑道:“再热闹也是别人家的热闹。你看着又能怎么样?更凄凉!不如守在这里,一个人还清净。”
原来这男人因为家贫,故而未能成家。在村里除了种那点地,余下日子便是在村里游荡。后来黑甲从这一路运送黑石,要在这路上设一个补给休憩之所,便修了这处院落。男人村里便安排了他来值守,吃住都在这里。只是这男人常觉得寂寞,总也舍不下村里那点热闹,因此多算着日子来回跑。
听黑甲如此说,男人怕他们以为自己玩忽职守,忙道:“我怎的不守了?日日守在这里的!在这院子里里外外的转悠,只怕有什么野物过来偷米吃。只是这两日,我那姐姐家里在翻修房屋,找我过去帮忙。我待要不去,那是我亲姐姐。待要过去呢,又放心这里不下……”
人都进去了,两个黑甲不愿再听这男人瞎扯,道:“好了好了,不说了,给我们整治点热饭食吧。”这男人嘴里还说着,到底被二人拉了进去。
到了此地,尼能人不清楚,但这些黑甲是十分清楚的,到此地,便意味着他们这趟行程快到终点了。是以黑甲都很高兴。除了看守的之外,其余都出来帮忙,舂米,洗咸菜,烧火,忙忙乱乱,热热闹闹。
季他们被喝令呆在房内不得出来,每屋门口皆有二黑甲值守。他们听着屋外动静,看天色渐黑。终于饭得了,黑甲先轮班吃饭。等黑甲吃完了,才令季他们按屋轮流出来吃饭。
不过也是米饼咸菜汤,但好在热乎。可以说,这是从河东山谷里出来这么多时日以来,他们吃的第一顿热乎饭菜。
吃过饭,洗漱后便各自归房休息,黑甲自己却在院内燃了火盆。那男人又做了一锅咸菜汤。这回做得咸了些,几个黑甲叫道:“老糊,你这汤也做得糊。便是不缺盐,也不能这么放。”
老糊道:“罢呦!如今我这里还有什么?一碗米掺了半碗石子,我给你们吃米,我自个吃的都是石子咧!这点咸菜还是我自己后来种了腌的,不多放点盐,又没酒又没肉,拿什么给你们下饭?!”
那前面说话的黑甲笑骂了一声“扯淡!”其中一个黑甲领军道:“都闲说的什么?坐一坐,洗洗便去睡了罢。”说笑声便小了下去。季他们疲劳得很,也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吃过早饭,带上老糊做的硬米饼便又动身上路。老糊送出门外,见他们远远的走了才返回院内。
又走了三日,这一日近午时,便见前方渐渐拢起一块高地。他们朝着这高地走,眼前慢慢便出现了一座占地及广的围墙。围墙很高,墙内并无房屋建筑,只在四角起了四座高台,上有黑甲值守。院落旁边,有一座营盘。可以看到一队黑甲列队绕围墙巡逻。
高台之上的黑甲远远就看到了他们。等他们走进,还未靠近营盘,一队黑甲便拦在路前,远远向他们喝问。河东领头黑甲领他们上前走了几步,然后喝令所有人停下脚步。他们二人自上前与守卫黑甲交涉。
一时那守卫黑甲近前来,先清点人数,又一一核查每人的木契。检查过后,才挥手让这队人过去。
河东黑甲拿回木契,令季他们列队向前走,在这围墙的出入口处集合。围墙大门处又有一对四人黑甲,在门内外值守。河东黑甲整队后,二领军手持木契上前向守门黑甲交涉。
这次的检查更加严格,不仅要查验季他们的木契,还要一一查验黑甲的木契。全部核查完毕后,河东领军令二人一队,背着竹篓进去。人一队队进去。一队人交完出来后才放下一队进去。
季和类两兄弟将肩上的竹篓往上提了提,迈步跨入了大门。门外检查如此严实,跨入门内之后却是空荡荡一片四面围墙之内的空地,散落堆放着数十座近两人高的黑石堆。地面上几无杂草,细细的黑色粉末将土地染成了黑色。这是黑石粉碎后的粉末。空气里满是说不出的味道。
季不曾想到,他们翻山越岭,跋涉近千里,原来就是要把黑石送到这样一个所在。他正四处打量,大门处的黑甲朝他们吆喝,让他们赶快倒完出去。
季和类便随便找了个石堆倒空了竹篓,然后提着竹篓返身朝大门口走去。在门口处,二黑甲将他们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遍,才挥手让他们出去。
一时所有人都交完了黑石。河东黑甲将他们带到营盘之侧列队等候。他们自去和这守卫黑甲拿木契好回去交差。
季列队站在队伍之内。他的鼻端仿佛还能闻到刚才大院之内那股味道。出来这么多日,此刻是他们感觉最轻松的时候。压在肩上的重量一朝卸掉,人难得可以再次站直身体。
领军黑甲进营盘许久,却始终不见出来。深秋的阳光,只有午时最为猛烈。他们自到达此处,查验,交纳,此时又列队等候了许久。
秋阳早已向西方滑去。可是东方天空中,跟在太阳身后的,是一层层浓云。它们占据着太阳留下的空白,想来等太阳落山,这天空恐有一场阴云密布。
季看着天空中的此消彼长,心思不知飘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