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这一番曲折,当季站在队列之中时,山顶上那抹斜阳早已消失,灰蓝的天空颜色开始逐渐加深。山谷之中的高足火盆开始点燃。就在山顶逐渐黑暗,山谷内越来越亮之时,听得黑甲的一声叫喝:“拿出你们的木契。”
队列里的人不明所以,入山谷前才一一查过个人的木契,为何又要查?然而黑甲从不负责回答他们的疑惑。季一手提着石铲,一手从怀中将他的木契取出,握在手中。两个黑甲一前一后,先是查验,而后便将他们的木契收走。
早在丹城出发之时,丹城黑甲便交代过,木契不得离身,因其代表个人的身份。更重要在于,一旦木契丢失,打死不论!
队列中人不免有些惴惴,他们迟疑地互相张望。而这两个黑甲只负责收木契,绝无解释的打算。一时队中所有人的木契都被收走,黑甲便喝令他们返回继续上工。所有人脚步迟缓。终于有一人嗫嚅道:“不知是不是我们犯了何错,大人才将我们的木契收走?”
左右两个黑甲不耐,正要喝骂,中间那个开口道:“不要多想。你们上工去吧。”
季随着队伍又爬上了山坡。他一铲一铲挖着黑石,过一时,悄悄往下望去时,刚刚那三个黑甲早已不见人影。
夜深时分,鞭声响起,屋外黑甲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过了一时,类在黑暗中低声问道:“大哥,你的木契被收走了吗?”原来类的木契也被收走了。季低低嗯了一声。
旁边另一人又问道:“季哥,你说他们为甚把我们的木契收走?”季也不知道。黑甲对他们从来呼来喝去,绝不会同他们好好说一句话,他们从来只能暗自猜度。
屋内声息渐渐平静下来。又过一时,鼾声渐起。季在这鼾声之中辗转反侧。这一夜过得极漫长,就在季终于模模糊糊睡着之时,鞭声又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列队站在山谷之中。如今已是深秋,早晚气温很是寒冷。众人鼻端都是凛冽的寒意,夹杂着那熟悉的难闻的黑石的味道。他们已吃过早饭,按往日安排,此时该上工去了。然而,黑甲喝道:“昨日被收走木契的留下,没有收走的随我去上工。”
于是人被分开了,季他们留在了原地。两个黑甲已领着人上工去了,并没有人来管他们。留下的人站了一时,有的便开始悄悄四下张望。张望并未得到什么结果:上工的人埋头挥着石铲,搬运黑石;监工的黑甲一手握鞭,如鹰隼一般死死盯着坡上各人;他们进来的谷道那里,最上方站立着十数个黑甲,监视着整个山谷。
张望之人大胆的目光掠过他们时,竟引来了那黑甲的瞪视:虽然隔得如此之远,但是仍叫张望之人心下猛地一跳,飞快地避开了目光。季站在队列中,目光沉静。
太阳光已从山顶落到了山谷。山谷愈加明亮,就如留下之人心中那愈加明显地不安和疑惑。就在这时,黑甲终于出现了,带着竹篓。
队列之中静悄悄一片。他们看着黑甲将一叠叠竹篓搬过来,然后,一列一列,依次从黑甲手中领新木契和竹篓。领完了这些,又列队站好,听黑甲训话。不过是些让他们乖乖运煤,不要试图逃跑之语,更重要的还是那句威胁:“多少人去,多少人回。若有一人逃失,不止你们整队人,便是留在这山谷中的族人都要没命!”
队列之中没有人说话。从季看到那些竹篓的第一眼起,他的心便奇异地沉稳了下来。纵使这黑甲以性命相威胁,也未让他的内心泛起一丝波澜。
训过话,便开始一队队装黑石。黑石由黑甲装填,绝不顾忌人是否承受得住,只装到竹篓再装不下为止。
季背身站着,他身后两个黑甲不断朝他肩上的竹篓。背上的重量不断加重,季感觉自己的双肩不断被这些黑石坠着往下拉。到两个黑甲说了声走吧,他提步要走,却发现自己第一步几乎没迈出去。他运运气,咬了咬牙,才沉沉背着竹篓走回队伍里。
季站在队列里。他不得不双手握着竹篓的把手,才不致让自己的肩膀塌下去。他的前方,一个又一个族人慢慢排着队,等黑甲将他们身后的竹篓装满。季看了一时,垂下了目光。忽然,他感觉到一股视线,抬头一看,原来是弟弟类。类身上也装满了黑石。他正看着他大哥,季微微一笑。
一时所有人的竹篓都装满了。黑甲将他们集合起来,又训了一番让他们老实跟着运煤,不得试图逃跑,否则全队人性命不保的话。训完话,季他们旁边的地上,二十个黑甲也开始列队,他们身上除了行李,也各背上一个竹篓,竹篓同样装上了黑石,不过比季他们背的略略少些。
这时人员才算到齐。于是,一声喝令之下,二十名黑甲前后分开,季他们跟在黑甲身后,慢慢爬上了那个他们早已看熟悉而又好奇不已的山道。一步一步,向山谷之外走去。
直到爬到山顶上,季才第一次看清楚这南面山上地形。他一直以为这山谷之外也是尖山耸立,道路狭窄崎岖。哪知这边山脉高大宽隆,一条条盘旋交错宛如成年巨蛇,远望山峰虽也连绵不绝,却全然一副宽厚之象。回望山谷,那凹下去的谷地里,还能看见谷中人影。再向北远望一点,山峰尖利,山梁狭窄,簇簇拥拥,全无法辨认进山之路。
这是三年来季首次走出身后的山谷。虽然他肩上疼痛,但是眼前的开阔让他油然生出一股气力。身后黑甲喝令,让他们加快步伐。季收回目光,扛着肩上仿佛千斤重黑石,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他们走在宽阔的山梁上,夜伏昼出,上岗下梁,曲曲折折,渐渐让人既不辨去路,也无法辨认来路。越走,肩上的黑石便越觉得沉重。
不出两天,所有人的肩膀都疼痛肿胀,但黑甲绝不怜悯,只顾催促他们尽快赶路。季他们只能咬牙,忍住疼痛勉力前行。肉身痛苦之下,刚开始登上山顶所见山河壮阔的那种激荡感已消失殆尽,唯有被黑石重压而不得不躬身行走的苦闷和辛苦。
山岗上,寒冷一日冷过一日,而连天的土黄的衰草一眼望不到头。
每日天还不亮,黑甲就将他们催起来赶路,直到日头上来才令他们吃饭。所吃的也不过就是从山谷中带出来的早已冰冷僵硬的米饼,为节省时间,黑甲并不给他们生火烧水,一日两次,集体走下山岗去沟涧喝生水。直到气温越来越低,生水实在是喝不下去了,才开恩允许他们生火。
走出山谷不过数日,所有人的口舌便像被缝住了一般,没有人说话,或者已没有人有说话的欲望。每日里除了走,还是走,就好比他们眼前除了山还是山。肩上的重量始终存在,经过前期一番痛彻心扉,到如今连骨肉早已熟悉这个重量而变得麻木。皮肉尚且麻木,何况人的口舌?
如此走了半个多月,忽然眼前的景色变了。一条苍黑奔腾的山脉出现在东南方。季他们初始没留意,仍埋头一日日向前走,走了好些日子,恍然抬头,才赫然发现这条山岭竟已成了庞然大物,几乎遮天蔽地。
他们并不知道条山脉之后,便是大河。直到黑甲领着他们沿山脚行了数日,穿过一条狭长崎岖谷道,这谷道极长,他们走了两日,直到第三日上午,忽然感觉眼前一空,一片浩荡大水出现在眼前,才知原来他们竟是走到大河边上了!
大河之水,浩浩荡荡,滋润两岸。河上的水汽飘摇,濡湿了这群在黄土地里跋涉了近一个月的疲累的人。它让他们口舌生津,让他们皮肤湿润,让他们从头到脚,活了过来。
此处大河水面甚宽,一眼望不到对岸。黑甲令他们沿着河岸向西上行。有了水汽的滋润,他们走得极快。一路上行,河面不知不觉缩小,然而黑甲还是径直往上走。上行七八日后,一直傍身而行的连绵高山终于不得不缠绵的止住了脚步。
头顶上终于没有了巨山欲倾的压迫感,但是这种轻松并没有持续两天,紧接着又一道从西向东贯通的高大山梁又静静横亘在他们前方,等待着他们。他们一步一步,又走入了这高山的怀抱。
又几日,终于黑甲在一处河面狭窄平缓处停下了脚步。这里,便是过河的渡口。对岸高崖耸立,崖下遥遥可看到渡船五条。一黑甲高声吆喝,天空中出现振翅声,水面波纹浮动。听到吆喝声的对岸摆渡人,摇着船慢慢过来。
季背着竹篓,看了一会对岸的船,又上下眺望一番,忽然,他的心猛地一跳。他犹自不敢相信,将对岸上下又看了一遍,便凝神看着对岸水面上行来的渡船。五条船,前后相连,慢慢划了过来。
押送的黑甲似与守这渡船的黑甲极为熟悉,船还未到岸,两边便大声说笑起来。及船到岸,押送的黑甲一面令人小心上船,一面仍旧说笑不断。这一路上不止季他们少有言语,便是这二十个黑甲也多是沉默。如今好容易见着同袍,自然是要多活动活动口舌。
一条船,除前后两个撑船的黑甲,可坐五人。黑甲令他们两人一队,小心上船,五人相对而坐。季扶着身上竹篓,沉默不语,没人知道他此刻心跳如雷:对岸就是南岸。他阔别十年的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