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又被姜人强取横夺了一次。当着涂人和摄山两位族长的面,历可以晓以利害,分析两方实力。可是当他面对自己族人,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掩不过自己的虚弱。
然而枯坐也无济于事,还要尽快通知族人多准备五斗粮食,易正要开口说此事,忽然历道:“此次姜寨借粮之事,恐怕有些蹊跷。”易不解其意。
历接着道:“姜寨所据河南之地,沃野千里,几无起伏,又有大河灌溉。如此良田沃野,何至于缺粮?且我们在此地十年,若论积存,早已有之,这么几年不管,却到今年才过来借粮?”
易以为他是为这次又不得不答应了姜人而找补,道:“那白袍不是有言,他族里有地方歉收,怕粮不够吃,先做个预备。”
历摇了摇头,却也没有再开口。
此时季道:“适才那白袍所言,倒真有可能。”又道:“只是不知如今大河之南到底是何种情形。”
易道:“那些都还太远,眼下,还是先通知族人备好五斗粮吧。”
此言一出,堂上再次陷入沉默。良久,历道:“你们便挨家挨户通知族人此事吧。”说罢他脸上忽然露出一个酸涩的笑来:如今,恐怕不止摄山和涂人两族不满,便是族人也觉得他对姜寨太过予取予求吧?
曾经有族人闲谈,说起姜人对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无度索取。那族人道:“如今咱们这族长,倒好似成了姜人封下来的族长,专一只为着姜寨抽索我们,奉养姜人。”
当时季也在旁,闻言便要出去,被他拉住,二人悄悄地走了。离开后季犹自不平,历却一笑,自嘲道:“换个角度想,可不就是族人说的这回事吗?”
他们尼能男人及至壮年,都身强体壮,孔武有力。然而历叔接任族长这么多年来,如今形容已几乎与父亲当年仿佛。他们都被姜寨摧磨,只剩下一身瘦骨嶙峋的骨架。
“他不该如此说。”季低声道,几乎红眼。恶言诛心,何亚于刀斧?
历反倒来安抚季:“无妨。这么多年了,在姜寨如此强势,我族又无力反抗之下,族人犹能愤愤不平,很好。”
他连说了几声很好,然后看着东南方。东南方是茫茫的云气。那云气之下,有一处是他们的故乡。他口中喃喃道:“我不怕族人背后骂我,我只怕族人不骂,只怕他们逆来顺受,没有了半点心气。”若是那样,他们将再也走不回伏牛山。
季瞧见了历叔的神情,自也想到了那句恶言。他不能见历叔如此,便岔开话题道:“今日这白袍索要的五斗米,虽然无理,我们也不至于拿不出来。只是总觉得此事不仅止于此。”
序道:“正是。如今姜人可是占了这河东之地的盐池,他们若缺粮食,尽可以盐交换,何至于要来借这五斗粮?”
此言极是:有盐池在手,多少粮食换不回来?
序接着道:“当年姜寨人为夺取狼狄人的盐池,多番筹谋,何等耐性?且若要抽粮,提高盐的换价便可,粮食自然源流不绝到其族中,何至于如此鲁莽……”
“鲁莽?他们何曾对我们讲过礼?”易打断序的话道。
序正要解释,历开口道:“此事确有可斟酌处。”
当年狼狄人为何一败涂地?不正因狼狄人轻易抛弃耕种,将全族生计压在了盐池之上,导致姜寨人一朝翻脸,退无可退,守无可守,只能退避到到大河之西吗?狼狄人如此遭遇姜人一清二楚,必定格外警醒;且姜人的人口远在狼狄人之上,其土地又肥沃,姜寨王城必然不会令田地抛荒。不然,这么多年来,哪怕对他们三个外来之族,姜人也从未提高过盐的换价,有时甚至还略有下降。究其原因,恐怕正因他们自己产粮,故而不需他们三族的粮食。
如此一想,姜寨这次突然抽粮,便大有可推敲之处。
若果真如白袍所言,姜寨大河之南歉收,可每户抽五斗,若以姜寨人口来算,至多不过可供几邑人口吃食。姜寨难道连这点粮食都没有?或者,果如涂人族长所言,这不过是姜寨不欲他们三族有所积储,故而使出的计策?
种种猜测,各有道理。四人商议不能决。
第二日午时刚过,丹城白袍便领着两百黑甲来到了三族之外,上午三族按每户交纳了粮食。其中种种不满不愿,自不必多言。白袍和黑甲到后,不多做耽搁,当场便点齐时三族交粮之人及粮食数量,便在黑甲押送下往丹城而去。
历一直送到了村外。在村外大槐树下,历问:“特使可知今年还需不需去东边山里做工事?”那丹城白袍眼里点着人数,点完了,才回头道:“此事不归我管,我也不甚清楚。按理,往年如何,今年还是如何,大概是要去的。”
人数点完,这白袍向三个族长一一拱手致谢,便随着人流一同往丹城去了。
当天天将日暮时,三族之人方才回来。过了两日,忽然又有一白袍领一队黑甲过来,通知三族今年还得出工事,十日后出发。
又是一年一场离别。自接到这个消息,三族便各自忙碌起来。准备路上换洗衣物吃食不说,且说轮到今年要去做工的,不放心家里,在出发前将各自家中前前后后,该修缮的修缮,该推平的推平。三族各忙忙乱乱,一晃眼便到了十日之后。
这一日早晨,吃过饭,三族中排定要去的青壮年便陆续在大槐树下集合。今年,季和类一同出发。他家里每年都轮了二人,且季三年皆在出工人数之内。历有心想把他替下来,想来想去,却还是不得不让他去。
季瞧着历叔为难模样,反而劝道:“无事,叔。去做这工事,只是乏人了些,倒无甚危险处,也不算辛苦。”历只是连连拍着他的肩膀,说不出一句话。
集合完毕,点完人数便出发了。身后的亲人亦步亦趋地跟着走,终究是要送到头。眼看他们越走越远,也只能忍泪不断招手,将些“保重身体”的话来回说。
当天中午,他们便到达了丹城。同往常两年一样,在丹城之外会和丹城周围之村人一起出发。上工之人在城外吃过饭食,便接着往东走。一路穿城过邑,天晓既行,夜色深重方才歇息。如此行了将近月余,才算到达东边山中目的地。
今年还在同一个山谷之中。他们开挖的这块山谷,说来真是满山满谷的黑石。连续两年秋冬,这么边挖边捡,却总不见枯竭,令人称奇。
虽然是看熟了的山,做熟了的事,但是今年季他们到达后,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同之处。看了两日,才明白原来这山谷中的人比前两年少了许多。不止做工的人少了,便是黑甲好似也不如前两年一步一人布置得那么繁密。
通过连续三年上工,季对这山谷内的人数多少已心中有数。今年却少了这么许多人,是出谷运煤了还是尚未到?季他们不知道答案,这山谷里也无人告诉他们答案。
季他们无处可问。山谷中黑甲数量虽不及前两年,但其监工未有丝毫松懈。自季他们入山谷的第二天清早,随着一声熟悉的鞭响,季他们便再次如同工蚁一般,在黑甲的带领下,每日数次列队挖黑石。如此过了将近二十日,情况忽然有了变化。
这一日下午,还未到下工时间,山峰顶端尚有余光,忽然季听到底下有黑甲叫喊。
他手提着石铲站在半坡上往下望,只见有三个黑甲站在下面,中间那黑甲抬头看着上工之人,他梭巡了几遍,然后开始以手相指。他点中一队,旁边一个黑甲便招手把点中的一队喊下来。
季看着一队队人被喊了下去,不知这黑甲又要做什么动作。人都点下去后,黑甲命人排成几行几列,中间那黑甲默点了点人数,又转身朝山坡上看过来。
季心中一跳。那黑甲一一看过来,季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感觉。
只见那黑甲的手又抬了起来,朝着山坡上一点。旁边黑甲的又开始招手。季前面的队友开始往山下走,当季前面那人与他拉开一段距离时,季看着眼前踩出的脚窝,垂着目光随之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