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槐麋回去后,季和运照旧每日去河边查看一番。站在岸边,眺望对岸,总觉得渺远看不到头。尼能虽表示了善意,但是每日夜间的巡视依旧不断。如此又过了几日。这一日,季和运刚走近岸边,忽然河岸下站起两个人,惊得季和运一跳。其中一人喊了季一声,原来却是槐麋。
季他们往后看了一眼,来处只有寒风呼啸。槐麋他们跳上岸,彼此见过行礼。槐麋身后还有一男人。这男人比槐麋矮一些,却一样孔武有力。相貌与槐麋有几分相似,也是一张胡须虬结的国字脸,和一双同槐麋一样的圆眼,神色却更深沉些。
季看见此人,心中已有了猜测。果然,槐麋向季介绍,此人是他大哥,槐犀。
四人当下见礼。行礼后,季道:“不知两位今日过来,有失远迎。”
槐犀道:“前日我弟弟在贵族多有叨扰,父亲命我过来致谢。”
季道:“原来如此。当日不识令弟,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槐犀笑道:“所谓不打不相识,何来冒犯之言?”说罢三人皆是一笑。季看了看天色,道:“如今天色未黑,咱们还是沿上次道路前行,待天色暗下来,再绕道回我族。”
槐犀兄弟道听季安排。于是四人向北而行。路上,槐犀大致介绍了自家情况。原来,他家中父母俱在,兄弟二人都已成家,除兄弟二人,还有一个妹妹。听到此,季笑道:“我家中也有一个妹妹。我们兄弟三人,这个妹妹也是最小的一个。”
一路漫谈,冬天的天色本就黑得早,等他们来到摄山人村落时,天色已经黑透,于是四人绕过村落,开始向尼能人村落走去。
路上,季注意到兄弟二人一路观察摄山人和涂人村落情形。他装作不知,槐犀却问道:“这两族,也和你们一样是被姜人赶过来的吗?”季称了声是。槐犀不再言语,四人来到了尼能村落。
不到村口,便有值守人喝问查询。季应了,于是四人走进村子,来到历叔家门前。刚进村时,运已提前快步过来告知两个狼狄人过来之事,是以历叔站在屋外等候他们。在堂上火盆的火光里,槐犀两兄弟先向历行礼。历扶住两兄弟的臂膀,将他们请到屋内。
坐定后,槐犀从槐麋手中接过卷好的毛皮,双手递向历叔,道:“前日我兄弟多赖族长和贵族照拂,此几张羊皮略表谢意。若族长不嫌寒素简薄,敬请收下。”
历略作推辞,道过谢便收下了。他又略问了槐犀家中情况,得知他们兄弟二人都已成家,并育有儿女,赞叹道:“你们父亲有福啊,如此一大家子,热热闹闹。”
槐犀道了声谢,环视屋内,道:“没想到族长居所,竟与一般民居无异。族长之勤勉节俭,可见一斑。”历叔笑着摇了摇手。
寒暄过后,槐犀终于道:“此次过来,一是为表达谢意,二则,也想从族长这里再了解了解如今河东情势。我们迁到河西已久,又被压制不得深入,如今于河东情况多有生疏,还请族长不吝赐教。”
历叔正等着他们这一问,当即答道:“赐教不敢当,不过是我们蜷缩在此,稍微有所了解罢了。”于是便从大河北岸通山谷道说起,一直到管辖他们的丹城。
“从谷道到丹城,凡城池十三座,城外民户不可计数。每座城池之内,进城,出城皆有黑甲值守盘查。向前听二公子所言,贵族迁到河西已将近十年。刚才所述这些情况,均为当初我们刚至此地之情形,到如今,各处城池村邑规模只怕更有扩张。”
姜人广迁黎民到此开垦田地,却又将尼能这些外族迁至最外围,用意可想而知。槐犀道:“如此一说便清楚了。可惜之前我们并不清楚此中关节,之前多有冒犯。”
“贵族远去西岸数年,又心系故土,此情实在可感。”历道。
槐犀又问他们到此地后情形。历便将他们初到此地,如何筚路蓝缕拓土开荒的情形述说了一遍。当年那些困苦,如今虽已过去近五年,但今日回述起来,其中之艰难险阻,困顿穷厄,仍令人心伤。
历说完,槐犀一时沉默,良久才叹道:“此乃我第一次知晓贵族当初在此生存之艰难。贵族之坚毅不拔,让我感佩,也让我汗颜。”
历摇手,道:“不过是族小力薄,被人按在泥淖里不得不奋力挣扎的一段往事,让大公子见笑了。”
槐犀摇头,道:“今日听闻这段故事,再想到我族当年之情形,真是让我愧然。”尼能人不意他有此语,又见他说得诚挚,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槐麋也是沉默不语,一双圆眼睛满是沉静。
历想起槐麋之前说过的那段过往,心知只怕也是此事。正琢磨间,槐犀已道:“族长可知我们与姜寨人过往的情形?”
历道先前听令弟大略说过一节。“实话说,我们迁来此地几年,并不知贵族情形。不止我们,连旁边的涂人和摄山人也全然不知。若非有幸遇着两位,只怕到现在也仍是不清楚。”
自到这河东之地以来,他们惧惮于那有着深色墙壁,高高瞭望台的黑甲营盘,他们日夜不安于姜寨黑甲那仿佛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窥视目光。可这几年里,除了每月初一固定一次的宣扬天神之说外,姜人根本不与他们有消息往来,姜寨黑甲更从未与他们有过任何交流。
每年春秋两次,尼能人看着看着黑甲换防,一队人自丹城而来,另一队人便离开营盘返回丹城,除此外,便只有偶尔在田地之上看到两个窥视的黑甲。先前狼狄人过来河东冲击劫掠,除非他们攻击黑甲营盘,否则,黑甲对狼狄人的行为置之不理。
尼能三族虽与黑甲营盘同生活在一个地面上,却仿佛生存在两个空间。
槐麋嘲讽一笑,道:“此乃姜寨人惯行。他们心中,除了自己是人,其他都是猪狗草木。”
槐犀道:“今日既然过来,我便把我们与姜寨这段过往详细说一说。
“我们狼狄人原本世代在此大河北岸群山中狩猎为生,也学种一些谷物,不说繁盛昌荣,却也人丁兴旺。十数年前,我们族人顺着野兽行迹在山中谷地偶然发现了一处盐池。那盐池极大,远远看去亮晃晃一片。所产之盐洁白无比,又好看又好吃。发现后头两年,这个盐池只是我们族内自己吃盐取用。
后来一年冬天,族内粮食不够,我们带着毛皮去与河对岸的姜寨人交换,偶然看到他们也交换盐。那盐颜色发黄,颗粒粗大,还杂有粗砾,换价却不低。发现这一点后,我们自然想到了盐池里的盐。于是试着带了些盐过去与姜寨人交换,姜寨人喜欢非常,当时就换了几大罐谷米。由此,开始了我们与姜寨人换盐的往来。”
“由于我们的盐好,很能要得起换价。举凡粮食,布匹,陶器等等,凡是我们用得上的,姜寨皆可提供。我们族内人口众多,需求亦大,可姜人对我们要求的换价,从未提出过异议。”听及此,季心中一动,看了槐犀一眼。槐犀恍若未见,神色平静地继续讲述。
“如此几年,我们觉得姜寨可算是一个极好的朋友伙伴,他们也对我们极为客气。后来有一年,忽然有一群异族人从东边翻过山来,与我们抢占地盘。那帮异族人极为赖皮,打了就跑,跑了又来,反反复复,让人头痛不已。后来姜寨人听说了此事,表示愿意出动黑甲协助我们驱赶。当时他们声称,我们两族情同手足,利益攸关,我们遇到困难,他们义不容辞。言辞颇为动听。”
“我们并不太放心,可是与那帮异族人的争斗已逐渐开始影响我们族人正常的生活。几次半路上被他们打劫,盐被抢走。数次之后,姜寨开始着急,说盐运不出去影响他们族人吃盐,于是再次提出要帮我们赶走那些异族人。”
说到此,槐犀停顿一时,方才道:“这一次,我们同意了。”
屋内所有人随着他话语的停顿,心中往下一沉。
“于是姜寨黑甲过了大河。头两年,他们确实尽心尽力,全力驱逐那些异族人。两年之后,异族人被赶跑,姜寨人却没有离开。他们开始调转矛头,指向我们。”
这是所有人都可以预料到的结局。没有人说话。槐犀的语气一直平静,无法清楚描绘的平静。不能清楚描绘的缘由在于,旁人不清楚这种平静是经历多少风霜日月的洗刷之后才淘洗出来的。
“我们措手不及。进山的谷道被姜寨黑甲把持,黑甲源源不断由对岸过来。他们驱赶我们,将我们赶下山。我们自然是拼死反抗,山上山下,鲜血到处流淌。将我们赶下山后,黑甲仍嫌不足,一意要赶我们到大河西岸。
那年冬天,在姜寨黑甲压迫驱赶之下,我们携家带口,一路踩着冰逃过了大河。那时冰面还没有冻硬。一路上,因寒冷倒毙,冰面断裂突然下沉消失的,不计其数。
等我们到了西岸,全族老小衣衫褴褛,缺衣少食,连遮身之处也无,当年冬天,又冻死许多人。从此之后,我狼狄人就成了远离故土,没有父母,不知爷奶之人!”
夜已深,寒意从门缝之下往里蔓延,在座之人都忍不住打了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