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往事,哪怕是尼能这些外人听来也深觉惨痛。而槐犀在讲述过程中,语气沉郁平稳,只在最后才露出两分激愤之色。
屋内静谧无声,唯有屋外啸叫的寒风。良久,历叔才道:“往日,我们以为你们凶神恶煞,却不知背后竟还有这番经历。”
这几年狼狄人深陷绝路之中,只得激发野蛮习性,每年深冬过河来劫掠。然而此时被苦主当面说出,心中那点良知犹存,让他觉得有几分赧然,槐犀拱手道:“往日我们迫于生计,不得不行此下作之事。我等不敢多言请求谅解之语。”
历叔长叹一声,摇头道:“说来都是被迫……贵族接下来打算如何办呢?”
槐犀沉默。槐麋发狠道:“我们与姜人有泼天之仇。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赶走他们,夺回故地!”
他声音洪亮,又带着怒气和恨意,一言了,屋内墙角处竟似有土簌簌落下。历叔此时道:“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槐犀拱手道:“此次我们两兄弟奉命过来,也有想了解如今河东情形之意。还请族长不吝赐教。”
历叔于是道:“赐教不敢说,只是一些微末见识。如今我们过来几年,也见过贵族冲击黑甲营盘之状。说句不怕得罪的话,那次冲击,贵族徒牺牲人手,却未撼动营盘半分。长此下去,不说贵族要折在这营盘之外,但人手缺乏是必然,到时只怕连这冲击人力也不够了。”
历叔所言此点,槐犀两兄弟自然心知肚明。但是正因如此,故而他们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渡河冲击,以期在还有能力之时击溃黑甲。
历叔不赞同两兄弟的看法,道:“如今彼强我弱,一味硬冲,只会令自己伤筋动骨。可知如我刚才所言,这座黑甲营盘在整个河东之地不足一提。黑甲训练有素,击垮这一个尚且如此艰难,何况其他?更甚者,击垮了这一个,只怕再来数个营盘驻扎。到那时,贵族若再想踏上这河东之地一步,只怕更为不易。”
两兄弟闻言没有说话。良久,槐犀惨然笑道:“此种情形我们如何不知?只是族长或许不知,我族,已无法再等下去了。”说罢,他环视在座人等,看他们脸上神情。
如今狼狄人虽被驱赶到西岸,但是从这两兄弟身上,仍可以看到一股隐隐的精气神,哪怕这股精气神是强撑的。这强撑的气势各人均看得明白,由此也更为他刚刚这一语而揪心。
环视一圈,见尼能人脸上未现嘲讽之意,他才道:“说来惭愧,向才有一事我没有说明。”说完此句话,他忍不住牙关咬紧,默了一时才接着道:“当年我族自从发现了盐池,后来又以盐与姜寨人换物,姜寨人又从不压我们提出的换价。自此,我族内不再狩猎,不再种植,不再织布,种种生活所需,皆以盐换得。全族上下,优游喜乐,不事生产。
当时我们以为这盐池是上天赐予我们的一块福地,我们狼狄人将世世代代靠着这福地长长久久的乐活下去。如今转头想来,这块盐池,若我们守得住,它才是福地。若守不住,便是祸源。可我们当时轻飘浮荡,没有守住。“不仅没有守住,还因此丢了能自己养活自己的本事。
说到此,他自嘲的一笑。“不怕各位笑话,如今我们渡河这么几年了,至今都没能成规模开辟农田,恢复种植。我们只能学着那北戎人牧羊,一身羊膻味,倒成了个野人。”
听及此,季和序两个年轻的心中有些困惑,只说前年冬天,狼狄人劫掠了摄山村落,抢走了粮食。有了种子,如何还恢复不了种植?
只有历叔和易叔心中知道,狼狄人这是饿狠了。人在受着饥饿折磨时,哪里能真正耐住性子等那好几月后才能收成的希望呢?填饱此刻的肚子才是最要紧的。
“我们不愿成为野人,我们必须回到河东。故而,只能趁着如今还有力量来反击姜寨人,若非如此,只怕将来不待姜寨人逼迫,我们自己都无力踏上河东一步了。”
说来,每一族都有自己的艰难和考虑。考虑长远,为了将来某一天而提前忍受饥饿,忍受心念的折磨,有时不是不为,而是不能。
可上天往往故意如此,它设置困难,它拿着不可能之事来造一堵高墙,它等着你不得不绕道。可这堵墙长而无边际,你以为是绕道,其实不过是逐渐走向没有终点的下流。只有翻过去,想尽任何办法翻过去,才能发现墙后的那条新路,那条靠近自己所求的新路。
槐犀之言一出,在座各人都感受到了他深深的无奈。
这种无奈其实也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历,易,季,序四人心头。狼狄人想着要奋力返回河东之地。他们想的,是奋力带领族人返回伏牛山故地。他们此刻比狼狄人好的,在于他们历经几年艰难,终于在此地扎了下根,开始积蓄力量。可他们比狼狄人处境更坏的,也正在于此。
狼狄人站在西岸,遥遥眺望东岸,便可知那是他们的故土。可是他们呢?此地距离伏牛山,至少千里之遥。岁月流逝,一代代新人在这肥沃丰腴之地成长,一代代老人在风霜寒雪里长眠。
日升月落,只怕将来有一天,新一代的尼能人将把姜寨人的监视和窥探视作平常,他们将不再背负祖辈的血海深仇,他们不再眺望那青翠的伏牛山故地,他们将忘记那伏牛山下埋葬的祖辈及自己的来历,他们将甘于被姜寨人跗骨,他们将主动趴下,被姜寨人视作猪狗而觉得正常……
族老过世前,拉着历的手,看着他们四人,长久地不肯闭上眼睛。他有多少话想要交代,有多少嘱托想要说明,可他张不了口,只能不甘心地看着他们。那目光,日日夜夜惊着他们四人,让他们清醒寒凉,无法彻底安睡。
除了一声喟叹,其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槐犀兄弟俩沉默坐着。火塘里的光把他们强壮的背影投到墙面上,却抵不住寒风的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