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上午,历领着人再次来到囚房之内。地上凌乱摆着两个空碗,历看着空碗,微微一笑,道:“想来,你是改变主意了?”
狼狄人依旧闭目不言。历叔浑不在意,接着昨天的问题问道:“为何称呼我们为蟊虫?”
就在季等人以为今天这狼狄人也不会开口时,狼狄人终于道:“躲在姜寨黑甲身后,捡占我们的土地,不是蟊虫又是什么?”
历叔闻言皱眉道:“你如何能证明这是你们的土地?”
“我们狼狄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块地方,我们的祖先埋在这大河东岸,还要怎么证明?!”历叔此言又惹怒了这个狼狄人,他心中实在厌恶这些连认都不敢认地无胆之人。
寒风从敞开的门口和墙上的小窗扑到了屋内,给浑浊的空气带来了一股凛冽的寒凉之感。
历开口道:“我们,是尼能人。原本世代居于大河以南的伏牛山下。五年前,被姜寨黑甲强力威逼,被迫迁徙到此地。我们村落以北,是涂人和摄山人。他们同我们一样,都是被姜寨黑甲强行迁徙到此地的。”
狼狄人起先犹自满脸厌恶,过了一时,历的话起了些许作用,他睁开眼看着历叔。历叔站在他面前,面色平静地任他打量。
“你是何意?是想说你们和姜寨人没有关系?”狼狄人话语里有诸多不信。
“是。”历如何听不出来这狼狄人话语中的不相信,他断然道:“我们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被他们强行赶到此地,如同你们被他们赶到大河西岸一样。”
狼狄人一双褐色的圆眼在蓬乱的头发里灼灼发光。良久,他冷笑一声,道:“我们,让你们很不安心吧?”
族长如此好声好气,此人却如此态度,连囚房内负责看管的族人都有些愤愤不平起来。历叔却一笑,道:“确实让我们有些不安心,不过也就止于此了。我也可以放了你,”
此言一出,序看了历叔一眼。
“你回去,尽可以和你的族人一起放胆过来。我们尼能若往后退一步,我此生,都不复面对我的先祖。”
狼狄人眼眸颜色变深。“你到底何意?”他终于问道。
“我想弄明白,你们和姜寨人之间,先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狼狄人没有说话。历叔示意左右看守人去掉他手上的捆绳。捆绳去掉时,季和序上前一步,将历叔和易叔挡在了身后。狼狄人的双手腕处已经青紫红肿,他揉着手腕站起身来。
“我现在放了你。你可以跟我来,也尽可以现在就回去,随你选择。”历叔道。
狼狄人往前迈了两步,屋内之人神色紧张的盯着他。
狼狄人道:“去哪里谈?”历叔一笑,率先走出了囚房。
狼狄人被安置在了客舍之内。这座客舍还是当初伏牛山下的模样。历叔安排族人烧水备衣,巫配好草药由序送了过去。洗漱完毕,安排饭食。狼狄人几天未曾好好吃饭休息,吃过饭之后困意上涌,于是又铺下被褥,放置火盆,这狼狄人便呜呜呼呼睡了一整天,直到天色尽黑才醒。
季回到家中时,还未到吃饭时间。母亲正在厨下忙活,他在堂上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厨房。他靠在墙上,看烟雾缭绕,身上和脸上的那些伤又隐隐发痛,他倦怠得有些不想说话。
囚房里关了一个狼狄人,这个消息合族上下尽知。这几日族长等人进出囚房尼能众人也看在眼里,今日族长将那狼狄人让到客舍,更惹得议论纷纷。
母亲一边烤饼,一面问他族里是不是要放人。季嗯了一声。母亲来回翻着饼,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此也好。只是怕狼狄人野蛮成性,全不领情。”
季换了个姿势。低矮的门框遮挡了天光,厨房里很有些昏暗。从他的视线看过去,越过右侧那排厢房的屋顶,上面是总有阴沉之意的冬季天空。
母亲看他不说话,问他是不是身上还疼。季没有答话,接着母亲刚才的话头道:“其实也没指望他们领情。不过是口释善意,手持长矛,端只看他们的回应了。”
一时母亲的饭做得了。季帮着将饭端到堂上。母亲匆匆吃了点,然后捡了一个碗,拿了三张饼,又赶了些干菜,她要去巫家。尚早已学会做简单的饭菜,但一是她气力还小,二是巫年纪大了,吃得软烂,故而师徒俩多吃粥。母亲不放心,每日中午总要过去看看。
弟弟两家也吃完了饭,让过了季,季让他们自去做自己的事,不用管他。堂上一时安静下来,季慢慢喝粥吃饼。他的牙龈和下巴还是肿的,故而吃得很慢。但是他极耐心地慢慢嚼着。屋外地上到处是残雪,偶尔风过,卷起雪沫。他看着这些,慢慢吃完了这顿饭。
天黑时分,客舍人来报狼狄人醒了。历叔吩咐给他安排饭。又过了一时,估摸着那人吃完饭了,一行人才来到客舍之内。
一觉睡足,这狼狄人明显气色好了很多,让人瞧着也多了两分顺眼。见他们进来,他略为犹豫,到底一拱手,行了一礼,道:“多谢款待。”
不得不说,这个礼让历叔等心中一松:能够知晓礼仪,便说明这人并非蛮荒之人。
历叔回了一礼,道了声不必客气。
堂上,历居主位,易叔三人坐于右侧,狼狄人居于左侧。客舍人奉上了茶水。狼狄人看着尼能人如此条理,神色有些复杂。
打也打过,几天来在囚房言语也交锋过,此时心平气和坐下来,却发现一时不知该怎么起头。倒是这狼狄人,外表粗拉,心胸却称得上广阔,先自开了口:“我看你们行事,很有些姜寨人的影子。你们是如何认识他们的?”
历叔闻言,点头道:“你看得不错。”于是便将他们和姜寨纠葛一一细说了。历叔说完,这狼狄人一拳砸在自己手上,冷笑道:“姜寨人惯会作假骗人!”
历叔问:“不知贵族当时与姜寨又是何等情形?”
提起姜人,狼狄人脸色阴沉,一时才道:“我们原本世代居于这大河北边群山之上,狩猎为生,与姜寨人做些毛皮交换,向来无事。哪知姜寨人觊觎我们土地,出兵渡河,控制了进出此地的谷道,将我们赶下了山。如此尤自不足,又将我们径自赶到了大河西岸……”言及此,狼狄人言语间愤恨之色不已。
后来的事情尼能人大致也能猜到了:狼狄人被赶过河,离了故土,心有不甘,便一心伺机返回东岸,赶跑姜寨人和他们这些异族之人。
屋内火盆内火焰低垂,暗沉沉一片。
“如今你们想再夺回这片土地,只怕艰难。”历叔道。
狼狄人一梗头:“再艰难也要夺回来。难道就此认账吗?!”
历叔摇摇头,道:“当然不能就此罢休。祖宗先辈埋于此,谁敢就此罢手认账?!只是,我之意,你们还需从长计议。自你们到大河对岸这几年间,姜寨人不断将其族人迁居过来,自进山谷地开始,一路上处处是姜寨人开辟的农田城池。每座城池之内,均有黑甲值守。我们村后这个黑甲营盘,实在不足一提。”
这个情况显然超乎狼狄人预料。他们自被赶到西岸,因为相距遥远,数年间所有心思气力全在如何拔除眼前这个姜寨黑甲上。如今尼能人告知,这几年姜寨人已在此生根发芽,往上还有更多姜寨营盘。这个信息显然超过他的预料,他脸色神色变换莫定,一时不语。
历叔看他神色便知他心中尚有颇多怀疑,然而凡事不可一味猛火。他耐住性子,等这狼狄人自己琢磨。
“你们告诉我此事,又为何意?”此人终于道。
“没有他意。只是看在你我两族同样沦落的份上,提醒你们一句:如今姜寨势大,以如今情势,哪怕就算拼上你全族,也未必能撼动姜寨分毫。”
这句话一出口,狼狄人的神色立即有了变化:一种羞愤,一种屈辱,一种明知不可为而必要为之的暴烈,让他神情和周身气势为之一变。坐在他对面的季立即想起了他们遭遇那晚的凛冽风雪。
然而就在这重重情绪之中,此人最终还是保持住了冷静。他一拱手,道:“多谢提醒。”
到此时,历叔是真正对此人身份有些好奇了。他问道:“足下可否告知我等姓名?”
此人拱手道:“诸位可称呼我槐麋。我父亲,乃我狼狄族族长。”
“原来是狼狄公子。失敬。”历叔回以一礼。
槐麋心中压抑。尼能诸人也不好深谈,又坐了坐,槐麋道今夜他就想渡河返回族中。
“自然可以。我说过,公子来去自由。”历叔道。
历叔如此说,槐麋当即便想动身。历叔命人去取两匹细布,然后道:“我族自迁到此地,颇受姜寨压迫。每年族中每户需交粮纳布给姜寨人。族中寒薄,唯赠两匹细布聊表心意,还请收下。”
槐麋不意历叔有此举,要推辞,却耐不过历叔的坚持而收下了。历叔携槐麋走出客舍,来到村口,道:“前方有姜寨营盘,不便直接过去。我派二人送你绕道过去。如此安全些。”槐麋道谢。
于是历命季,序二人领路,向涂人和摄山人村落方向走去。临行前,槐麋向历叔深揖礼,道:“此番多有打扰。回去后,我定向父亲一一禀明。”随即三人隐没在夜色之中。
季和序二人领着槐麋绕过摄山人村落,然后折向西行。冬日寒夜,四下里又是漆黑一片,唯有一轮弯月,远远地缀在高空之上。寒意如刀,候伺一旁,只待人露出一寸肌肤,便要出刀见血。
三人没有多言,踩着冻硬了的土地,迅疾向大河岸边而去。到了大河岸边,三人稍作言语,眼看槐麋将要踏上冰面,忽然他伸手拍了拍季的肩膀,道:“下次,找机会咱俩单独切磋。”季一笑,道了声好。于是槐麋小心踏上冰面,一步步朝黑暗幽发的对岸走去。
季和序原路返回族中。回到族中时,村中尽黑一片,唯有历叔家还亮着光。历叔和易叔还在等候他们。二人报告了一路情形,历叔点头示意知晓,让他们各自归家安歇。季和序应了,和易叔一起走出来,各自归家。
回到家中时,堂上火盆只余下一点红烬。他推门关门的动静惊醒了母亲,母亲在房中问:“是季回来了吗?”说着便有起身的意思。季站到门外应了,让母亲安睡。听着房内没有了动静,他转身坐在堂上,拨弄着火盆,终于困意和寒意一起上涌,回房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