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到下午时分,雪便开始渐渐停了。但依然极为寒冷。两人手抱着长矛一前一后朝大河边走去。走出村子越有两里地,那座姜寨黑甲的营盘便出现在北面。
暗淡天气下,这座营盘看起来愈加冷硬。两人并没有朝北面看一眼,但是他们能感觉道有一束目光粘在他们身上,一直未曾离开。两人沉默不语,一直向西而去。
越往西走,寒意便越加浓重。到了河边,寒意已有如实质,如丝线般在河面之上生发蜿蜒,不断向半空及岸边延展。两人沿着河岸上下走了很长远一段路,用手中长矛不断刺入水中,一番查探之后才向村中返回。
回到族中,季向历叔汇报大河情况。历叔听了后道:“你往涂人和摄山两族跑一趟,这个消息也该告诉他们一声。”
季道了声是。说完他从历叔家出来,便和运一起朝二族走去,直到天色尽黑才回。
如此一连十数日。这期间又下了两场大雪。这一日晚间,季和运又去河边查探,长矛刺下去,只听得极坚硬的“铿”一声,低头看时,长矛底下冰面上,只露出一个白点,旁边是点点砸开的冰屑。
运心里不知怎地一跳,他朝季看了一眼。季没有言语,放下长矛,在地里找寻出一块石块,侧身朝冰面上扔去。石块滴溜溜在冰面上旋转,直转出老远。季看着石块转远,想了想,干脆走到岸边下到了冰面上。
运喊了他一声,季摇摇手,慢慢从岸边下去,站在了冰上。站在冰上的感觉和站在陆地上的感觉截然不同。虽然脚下同样是平的,但是站在冰上,一股不踏实感油然而生。西北风吹来,将河面上的寒气也带了过来。季小心的将目光从自己脚下放远,远眺对岸。
对岸一片茫茫漠漠,看不到边际。几乎很难想象,在那茫茫漠漠里还生活着人。季往前走了两步,脚下虽然还结实,但是不知是水声还是什么动静,叫他心里不安。他拿着长矛,尽量远的朝冰面上戳,声音比刚才要清脆一些。季略站了站,到底不敢再往里面走,转身慢慢爬上了岸。
运在岸边提心吊胆,好容易等季转身走回来,他握住季的手将他拉了上来,道:“季哥,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我真怕你掉进去。”
季一笑,道:“怕什么,我看着呢。”两人于是快步返回族中。
大河开始上冰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怎个村子。季从涂人和摄山人村中回来,刚到家尚就问:“大哥,听说大河开始结冰了?”其他人也难掩担忧地看着他。
季点点头:“岸边上已很厚实,站得住人了。若天气一直冷下去,过不了几日河中心也要冻住了。”
母亲道:“总觉得今年好似比去年还要冷些,所以上冰也上得快。”尚问:“大哥,你说今年那些异族之人会来吗?”季摇摇头,这个谁也说不清,只能做着他们必来的准备。
“你不是和巫学了卜筮?卜一卦看看。”季道。
尚闻言看了看火盆,火盆里木材燃烧处猩红一片。她抬头笑了,摇头道:“我不卜,我还没学成出师呢。”
她这般耍赖,倒叫人看得好笑。
“你这个话,是巫交代你的,还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季问。
“这就不用你管。”尚一扬头道。
“我看哪,多半是你学得不精,怕卜错露丑。”母亲佯道。
“阿姆!”尚不满的叫道。
吃饭时候,季向两个弟弟道:“大河既然开始结冰,族内夜间巡逻值守会再增添人手,你们以后睡觉也要警醒些。”象和类应了。象问要不要干脆他们两个再睡到前面前,和季一起。季摇头道还不至于此,只是夜间警醒些就行了。一家人吃饭不提。
自从知道大河上冻以后,尼能全族上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深冬黑夜里,那些鬼魅一般的人影,那流淌一地冻结的鲜血,连同这深冬一起给尼能人留下了深深的寒意。
他们走在白天的路上,风声呜咽,总仿佛带来了某些人,他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警惕的回头张望。
如今除了巡逻人员和狩猎人员,绝少有人走出村口,走至村外。他们开始惧怕夜晚的降临,若一夜平安无事过去,心里便忍不住要感谢一声老天爷。他们无比期待春天的那一声雷响……
这种焦灼和隐隐的恐惧感染了每一个人。数次有人想让巫卜一卦,仿佛卜了这一卦心里便能安定些。巫拒绝了。
实际上,自从族内答应让姜人来主持尼能人的丧礼以来,巫便极少出现于人前,更再没有当众卜过卦。
这些人于是转而找到了尚,尚同样不肯。可是尚年纪小,便要挨一些挤兑之语。尚年纪虽小,却已不肯在言辞上让于人。她冷笑一声,道:“我若是卜兆那些异族之人不来,你们便敢真的让巡逻人撤回吗?”
自然是不敢的。
“既然不敢,那何必来卜这一卦?”
尚抢白了族人一顿,见族人讪讪然,她也不再与人多说,自顾自地走了。
又过了十来二十日,那种焦灼之情才开始慢慢平复。可尼能人的情绪又走至了另一个极端:开始有人信誓旦旦,表示今年那些人肯定不会来了。
“如今几场大雪都下过了,那河面上早结了冰。要来早来了。还等什么?再等下去,冰都要化了。”
若有人当即反问一声,这个推理便不能成立。可是听的人无一人反问,只是附和。他们希望这些话能成真,所以他们根本不去想另一个可能。
不管族人是焦灼还是放松,族长历等众人却时刻不敢松懈。这一日,又是天阴欲雪的模样。到了下午时分,天色尤其阴沉。季和运二人再次出村,去完成今日的探查任务。由于大河已经上冰,因此季有意把出发时间延迟了一些。
北风呼啸。一走出村口,寒意便将两人从里到外冻了个透。两人手握长矛,低着头顶风冒雪的往前走。如今正是隆冬时候,寒风如一堵墙,四面围着他们,竟让人轻易无法迈步。两人低头侧身,一步一步往前挪,走得极为艰难。
到达大河岸边时,天色已很有些暗。两人沿着河岸边上下梭巡,两双眼睛眺望着茫茫对岸,也不知是期待还是不期待看到些什么。
巡视了一番,到底无有收获。两人便调头往回走。走离岸边不远,季低垂的眼角里忽然发现些异样。他抬头,看见昏暗朔气里走出一人,这人同样低头避风朝这边走。季盯着他时,这人心有所感,抬起了头。
如此昏暗之下,北风又四处缭绕,看不清楚对面这人的面孔。只能瞧见这人身上裹着厚毛皮,长得极为强壮。季心中正猜测来人身份,此人忽然脚步一转,向东北而去。
季脚下一顿,运侧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只见季加快脚步,也朝东北而去。运不明所以,一边跟着季的步伐,正要张口询问,季一指手,运抬头望见前面那人,心中一突,闭紧了嘴唇。
这陌生之人显然发觉了身后有人跟随,他脚步越来越快,径直朝东北方而去。
他朝东北方而去,季脚下虽追得紧,心里却稍微放了下些心。谁知此人走了一段,忽然脚下一转,又折向正北而去。季心中疑惑愈加浓厚,索性放声喊道:“前面的兄弟,请留步,等一等我们。”
前面之人充耳未闻。季又喊了一遍,此人脚步愈加频繁。“追上去!”季低声道。说罢不等运反应,他已缩身窜了出去。运随之在后,紧紧跟上。
季奔跑的脚步声刚起,前面之人似已感应到,当即也迈开大步径直朝北跑了起来。只见一前一后,三人如三颗流星,在荒野上疾奔。
风如刀又如墙,割着人,也堵着人。此人身体分量大,奔跑起来其实不是季二人的对手。耳听得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该人索性转身,身体半后蹲,双手虚握,做出了进攻的姿势。
季两步赶上,见此人摆出如此架势,便也刹住脚步,手握长矛,双腿半张,身体微微前倾,慢慢放缓调整呼吸。后面运也赶到,见状包抄到此人身后,摆出了架势。
陌生之人前后各看了一眼,脸上带上一抹冷笑。
此时天色愈加暗沉,风速也明显加快,不断往这荒原上灌注。它们不断往下压注,它们隔绝开了一切,也隔绝开了三人的退路。
在凌乱旋转的风声中,对峙的三人终于有了动作。陌生人两相比较之后,决定先解决掉季。他后腿用力,一声怒气从脚底地下往上蔓延到喉咙,最后变成了一声怒吼,然后他以千钧之势,猛虎之态,向季直扑过来。眨眼之间,此人已扑到了季的面前。
面对这惊人的气势和迅疾的速度,季只能抽身往后,先行躲避。此人不肯放松,始终追击着季。在身后的运得机近前,挥舞长矛,朝此人击打过去。
风太重,棍子的速度受到阻碍,而带起的风声极大,此人竟是头也未回,一把就操住了长矛。长矛被握,运急忙想抽回,但时机已晚。此人臂力惊人,他用尽全力竟然未能抽回半分。运屏力咬牙,忽然感觉前方长矛一松,原来此人竟然松手,长矛径往下掉。
运全力之下身体因此不稳,正待跨步保持平衡,忽然感觉手中一松,大惊之下正要握紧,那长矛早已从他手中出脱,迅速被此人掂在了手中。原来此人趁运站立不稳之际,一把捞住长矛,再往回一抽,已将运的长矛据为己有。
这一切发生只在瞬间。
长矛在手,陌生人握住长矛反朝运挥了过去。眼看棍影已在眼前,躲无可躲,运心中大骇。忽然此人身后响起风声,原来季见势不对,不得不已长矛攻击,试图救运于棍下。季的木棍到处,“咔”一声,陌生人早已回身,同样甩出木棍用以格挡。运趁机连退几步,暂保安全。
荒原之上,风是唯一观众。兴许是比较满意这一幕打斗,不知从何处开始,荒原上竟然卷起了一股小的旋风。它左摇右摆,将三人穿插了个遍,仿佛在不停兴奋叫喊:继续!继续呀!
陌生人手持长棍,朝季进了两步。旋风的喝彩声得到了响应,心满意足地融入到了风墙之中,津津有味的观看起来。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了。但是这丝毫没有影响三人。他们双目如炬,盯着对方那更浓重一些的黑影。在这浓又重,暗又沉的黑色的风里,忽然一只木棍刺出,直插季的腹部。季将身一拧,长矛堪堪从他身前一指宽流走。
此时季来不及站稳,一手实握,一手虚控,手中长棍横向陌生人脖颈之处扫去。他的棍去势极快,就在陌生人躲无可躲之处,此人双手忽然一松,将手中长矛弃置不要,同时上身往后一躲,双手已上扬,恰恰握住了季的长矛!
季抽身不能,心中一横,索性也弃棍不要。人顺着长矛朝陌生人狠狠撞去。陌生人后仰之际,不堪受力,来不及调整姿势已被季撞到在地。两人一齐倒地,在地上顺势滚了几圈。他们倒地之时,裹带着周身气流一同下沉,形成了一个漩涡。
贴身肉搏,比的是气力和动作的敏捷。这两样,季倒地之后才发现,他气力弱于陌生人,陌生人的敏捷却丝毫不亚于他。几滚之后,季被压在身下,陌生人一只铁爪钳住季的脖子,另一手成碗口大的拳头,不管不顾地朝季脸上招呼过来。
只一拳,季的眼角嘴角便鲜血四溢,眼前昏黑一片。而他几乎不能呼吸,他甚至仿佛听到了喉骨断裂的声音。他无法去想今天是不是就要交代在这里,尽管死亡也许已站在了他身后。
忽然,他感觉自己喉咙一松,一种撕裂般的疼痛油然而起。他身上之人往旁边一歪。
原来惊惶中运不知何时捡起了长矛,不管不顾地朝陌生人刺过来。石簇刺穿了陌生人身上裹着的毛皮,他背后冒出了血花。疼痛之下,陌生人的动作有了些许迟缓。趁着这迟缓,季咬牙用尽全力,将身上之人掀翻,转而翻身压住此人,却压不稳。此人身体一拧,眼看就要将季抖落,忽然听得又是“扑”一声,此人一声痛呼,原来运持着长矛,又伺机刺中了他的大腿。
两番受刺,陌生人心头火直冒,他大吼一声,用力甩开季,站起来就朝运扑了过去。运慌乱连脚后退。但是他没有扑到运,他的脚被甩落在地上的季翻身抱住。踉跄之下,陌生人奋力挣脱不开,而季已于顷刻之间调整好了姿势,他踉跄跪于地,手臂松开。陌生人正要拔脚,忽然季用力往后一倒,连带着将此人带倒。
轰然倒地之际,季连站都来不及站直,立即揉身上前,大吼一声:“棍子给我!”运慌忙递过棍子,然后飞身扑到陌生人腿上,将他两腿死死压住。
而季单手握棍,手腕一转,棍子已卡在陌生人的脖颈之间,他两手分别握住棍子的两端,整个人压在该人的背上,喘着粗气道:“你若再敢挣扎,那就试试究竟是你的脖子硬还是我的棍子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