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收。此时,东方天空虽有放白迹象,但是尼能村落头顶上的天空仍有星子在闪耀。季放下碗,走到门边拿起石镰走出大门,站在了门口。
母亲随他走出来,看了看天色,说还有点早,等天色再亮亮再走。季道不等了,等走到地里天也就差不多亮了。正说着,象从屋内走了出来,他身上仿佛还带着房中婴儿的啼哭声。走到门口,他也拿起了石镰。
母亲问:“娃儿又在哭?”象道:“她母亲刚要起身这娃儿就惊醒了,哭个不住。”
象自去年与一涂人女子成婚后,今年夏天生下了一女,如今不过三四个月大。
母亲不禁有些忧愁:“如何得了,这么小一个娃娃睡觉却这么不踏实。”正说着,类也出来了。他向母亲和哥哥行了一礼。类的妻子,一个摄山族女子,如今也已怀孕,再过两三月便要生产。
两个弟弟到齐,季向母亲说了一声,三兄弟便一齐朝村口走去。看三兄弟走远,厚掩了门,自去收拾碗筷。东边房里,尚还睡着。
天亮时候,屋后枝头蹦跳的鸟叫声吵醒了尚。她起身,喊了一声“阿姆”。没有人应她。母亲洗衣去了。尚于是起身穿衣洗漱,端着碗,一边吃饭一边在后院逗孩子。
两个嫂嫂如今一个刚做了母亲,一个肚子已经弯不了腰。两人虽有心多做些家事农活,但是母亲不让,于是二人多半时候便在家中搓麻纺线。
吃过饭正洗碗,母亲端着洗好的衣服回来了。尚如今有十三四岁了,算是个半大姑娘。母亲回来见两个媳妇又开始织布,尚手里抱着孩子正手忙脚乱。见了她,尚连忙把孩子往母亲怀里一放,自端着盆去晾衣服。
后院里尚正晾着衣服,母亲抱着孩子走了过来,先问她吃没吃过饭,又怪她起得晚:“你三个哥哥下地都好一时了,你两个嫂嫂每日辛勤织布没有片刻休息,你还睡得结结实实。”又问她被褥可收拾了。
尚自然是没有收拾的。她打了个哈哈,只问水晾好了没有,她先下地去给三个哥哥送水。
说着便要走,母亲又喊住她,道:“你再看看这个娃娃,今天一早也仍是哭个不住。你二嫂稍一起身,她就醒了。这如何成?你再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尚道:“阿姆,不用看了。上次就和二哥说过了,二嫂要是吃得好,这娃娃自然会睡得好。”说罢,她也不等母亲再说,提了水罐便走。
就如此简单?母亲正要细问,尚却快手快脚地走出了门。尚如今是长大了,跟巫学了这几年,长了本事也长了脾性,越来越不爱听她说话,觉得唠叨。想及此,母亲气了一回,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却又有些发愁。
尚说是二媳妇吃得不好的缘故,这原因细想来确实有道理。如今经过几年辛苦,他们算是在此地扎下了根,逐渐也能一天有一顿干饭,可平时还是难有荤腥。
这里是平原,不比伏牛山里,猎物本就少得很。前两年族中最困难时候,族人们饿急了眼,见天去捞兔打野鸡,不过年把时间,这些东西便绝了迹。如今再想去找,挖地三尺都不能见到一个。
如今族中公养着几头野猪,要等到过年才能杀了全族分肉。自家虽也养了几只鸡,除了二媳妇刚生完孩子那个月杀了两只,其余眼下实在也还舍不得杀掉吃肉。一是本来养得也不多,还要给三媳妇留两只,再者也等着它们下蛋
这日子过得……这时怀中的孩子又哼了起来。本身这个时候的婴儿饿得快,她母亲奶水又不好,孩子几乎隔不了一时便饿了。
眼看孩子哼着倒入了怀里,母亲将孩子抱给了二媳妇。二媳妇于是抱着孩子在喂奶。这孩子开始还高兴,可不一时便含一口吐一口,逐渐又哭起来。
母亲看了一时,心内叹了口气。转身去厨房,把这几日积攒的鸡蛋大半放进锅里煮了,然后端给了两个媳妇。两个媳妇还算新媳妇,正是脸薄羞涩时候,并不肯吃。
母亲坚持给她们分了:“你们如今一个奶孩子,一个怀孩子,都辛苦得很。现今家里实在困难,也没什么好的给你们。”
三媳妇拿出两个鸡蛋递给了她二嫂,道:“二嫂辛苦些,我看孩子饿得很,多吃一点。”
二媳妇还要推让。她第一次生孩子养孩子,这孩子日日啼哭,她又心疼又不知所措。再说当了母亲之后心里不知怎地格外脆弱些。如今婆母一番温言安慰,弟媳妇又体贴谦让。她眼里便猛然蓄满了泪水,又不好意思让人看见,只是侧着脸回泪。
母亲心知她在家中两个媳妇毕竟有些拘束,便出门自去找邻居闲聊。
到了中午,母亲做好了饭,和两个媳妇吃了,便准备送饭去地里。为了节省时间,中午兄弟仨人并不回家吃饭,需得她做好送到地里去。过一时,母亲提着两个篮子,一个里面是做好的饼,另一个里面是一大碗煮好的青豆,下了地。
走出村口,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金黄的田地。黄谷蓝天,中间是漠漠的云烟。地里远近散落着黑色的弯着腰的人影,他们身后是或割倒或打成捆的谷。鼻端里满是草木味道。
母亲走了一时,走到自家地里,见一片地里已割了将近一半。季和象二人在前面挥镰,系在后面将谷子拢起打捆。田地里不规则的已摆放了六七捆子。
母亲站在田边喊了几声。三兄弟一起抬头,见是母亲,于是慢慢从地里走上来,坐在了田埂边。
坐下来,方才感觉到自己身上头上汗如浆注。三兄弟喝了一碗水,又歇了口气,才开始吃饭。
季问母亲吃没吃,母亲道吃过了,忍不住又说起了象的娃娃:“你妹妹说是二媳妇吃得肉少了,小娃娃总也吃不饱,故而总是哭。这娃娃长得确实轻得很。当年你妹妹像她这么大时,抱在手里可比她沉得多。”
三兄弟沉默地吃着饭。
母亲又道:“说来也是我们对不住她。她嫁过来,正赶在咱们困难时候。若是还在伏牛山,断不至于少了她肉吃。”
如今再提起伏牛山,仿佛在提起一个遍地趟蜜,满山跑肉的膏腴之地。已全然忘记了当初在伏牛山下,为了生存,他们的手不得不从狩猎转而为握着石镰,那期间种种的艰辛,如今也差不多都忘记了。
但是所谓故乡,不正是如此吗?能记住的,都是它的好。唯其如此,才能让远离故乡的一代代人,都能心生向往,不断朝着故乡一步步走去。
象道:“母亲,孩子的到来自有天定。她选了这么一个时候到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母亲不能听这种话:“你是她的父亲,说这种话未免太冷淡。况她还是一个不会说不会走的婴儿!”
季道:“再挨几日便好了。族里说了,等这谷收了去丹城交粮时,再换些鸡鸭兔子羊回来养着。不止老二家老三家,去年这批成婚的如今大多有了身孕,族里是该准备起来。”
母亲还是担忧:“大人好挨这几日,这么小个娃娃不好挨。你再过去你丈人家一趟,看他们村里有没有人家打到什么野物的,宁愿拿粮食与他们换。或者,就去河里再捞捞,哪怕捞些小毛鱼回来也行。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干看着一个娃娃饿得直哭,我这心里过不去。”
象应了,道晚间他就去捞鱼。
“先去你丈人家看看。”母亲交代道。
象没有说话,他心里并不太想去丈人家。如今自家生活不充裕,难得能吃到一顿肉。先前他和媳妇回娘家,娘家父母可怜女儿吃不到肉,每回特地做一大碗。
象吃着肉,心里只觉得苦涩。然而他什么话也不能说,谁叫自家如今困难呢,从此他便不太爱过去。如今为了孩子吃不饱再过去,哪怕说是拿粮食来换,丈人心里只怕也要瞧不起。
象不应话,母亲便有些焦急。眼看言语又要不对,季道:“今晚上我和他一起走远些去河里瞧瞧,多少是能捞一点上来的。您别太忧心。”
母亲看着象,脸上不由露出些无奈之色。孩子大了,各样想法总是很多。很多时候她也只能学会闭口不言。坐着闹心,她干脆起身,走到田里去捡那些散落的谷穗。
当天深夜,季和象二人走出很远,才在河里打到了些大小不一的鱼回来。早上,母亲便做了一锅鱼汤。第二天晚上,类和象二人又去打了一回。此后每隔几天去一趟,算是熬过了收谷的这段日子。
二十余日后,黄色的田野成片地低矮了下去,露出了原本泥土的颜色。村落里,家家户户日夜响起打谷声。又过了将近半月,尼能与涂人,摄山人约好,三族一起去丹城交粮。交粮那日,青黄相间的原野上,出现了蜿蜒的人流。他们挑担抱罐,带着还满是草木香的新粮和布匹,朝丹城而去。
天色向晚,交粮队伍才返回家来。送出去如此多斗米,换来的不过是一个象征今年布,粮已交足的两块木契。季将木契交给历叔时,历叔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它们装在木盒里。盒子里,已有了八块不同长短和不同齿纹的木契。
“一年辛苦,就换这么两块木牌。”易闷声道。
其余三人没有说话。历合上盖子,蹒跚着起身将盒子放回了房内。季问:“这回换回来的羊和鸡鸭放哪里养才好?”
“交给你重叔,他自会安排。”
季应了,又问:“族里的公粮,看着这两日叫交了吧?”
历点点头,道:“还有,催促各家妇女开始做冬衣,天看着就要冷下来。你们也把各家的房子都看看,看看有无要修缮的。再就是今年看着再起几排屋子,备着明年开春用。”
易,季和序三人皆应了。看族长无话,便退了出来,各去安排不提。
雪是一个夜晚悄无声息落下来的。不过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只见屋前屋后,家家户户房顶上皆白,路上,场上皆有了半指后的积雪。
季打开门,站在门口眺望着雪景。母亲将早饭端进来,让他不要大敞着门,吹得火塘都要熄了。季又站了会儿,依言关上了门,只留了一点门缝。
尚哆哆嗦嗦地从屋内跑出来,正凑到火边,母亲便令她去喊哥哥嫂子来吃饭。
尚于是把后门开了一条小缝,人躲在门后,喊了两声“吃早饭了,吃早饭了!”也不管院里二哥三哥他们到底有没有听到,喊完便严严抵住门,又缩回了火塘边。
母亲怪她喊得敷衍,又道:“这么冷,不知两个娃娃可还受得住?”
尚端着粥道:“放心。哥哥嫂子他们都细心,又赶制了那么多衣服,不要担心了。”母亲心里好过了些,却又叹了口气,道:“不知壮儿可还好,长多高了。”
每当落雪的时候,便是思念开始的时候。季没有说话,只是喝着碗里的粥。母亲又道:“今年家里添了两个娃娃,去给你们父亲上坟时把他们也带去。你们父亲见了肯定开心。”
尚忍不住道:“阿姆,这一大早的,您念叨这个念叨那个,怎地了?”
“能怎地?!这不是看见下雪便想起来了,想起来便提了一嘴。你跟着巫学了这么几年,别的没学会,光学会问怎地了。我要是知道怎地了,还送你去学做甚?!”
尚没想到自己不过随口一句,就惹来母亲这么一顿排揎。她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开始吃饭。
这几年母亲明显看着老了许多,嘴里也不知不觉开始变得絮叨,逐渐离以前平和内敛的性情越来越远。如今大哥天天早出晚归,二哥三哥又成婚有了家庭,母亲自觉不再轻易找他们说话。
只有她这个小女儿,和母亲一屋住着,每日早晚必挨一顿说……思及此,尚略带哀怨地看了一眼大哥。大哥对她的目光视若未见。
一时象和类上来,均是匆匆两口吃完,又各端了一碗回后院。两个孩子都还小,不方便顶风冒雪地抱进抱出,因此饭食多由象和类他们送回屋内吃。
忙忙乱乱,唏哩呼噜一番,堂上又只剩下了三人。
母亲看着门外纷扬大雪,叹息般道:“困在这里这么几年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雪扑扑地落着,暗淡的天光照得屋内也是朦胧一片。季吃完饭放下碗,起身道去族里一趟。说罢,他戴上帽子就要出门。尚连忙放下碗,喊道:“大哥等我一起,我去巫那里。”
说罢她急急喝完最后一口,嘴也顾不上擦,帽子也不拿便跟在大哥脚后出了门。留下母亲匆匆进屋拿着帽子,空站在门口喊她回来戴上再走。
尚听到了母亲的呼声,却故意装作听不见,脚下只急急地走。季不得不握着她的手臂,又把自己帽子给她带上。他的帽子有点大,压在尚的头顶上,直压到眼睛上头,露出了半张脸。
“为何故意不理母亲?”季问。
尚避着寒气,将一张脸低低地压下,闷声道:“母亲提起大嫂和侄儿,可也不见你接话。”
季有些哑口无言,只能伸手在妹妹的头上轻拍了一下,惹得尚不服地抬头瞪了大哥一眼。一阵风卷着雪刮过来,尚当即跳起来便往季身后躲。季护着妹妹,将她送到了巫家中,然后才来到历叔家中。
历叔家刚吃完饭,正要收两只碗到厨房去。季进屋看见,忙替历叔收了,还要帮他洗完,到底被历叔止住了,把他推出了厨房。洗过碗,两人坐着等了会儿,易叔和序也到了。
易叔在门口拍落身上的雪,吐着白气道:“又是一年大雪,这一年也过去了。”
说罢他进屋向历的父亲行礼问好。历叔父亲言语已经不大便利,看见他们过来,有心想说些什么,吐出来的词句却怎么也连贯不上。易叔却点头道:“是啊,落大雪,真冷。您要多穿点,注意防寒保暖啊。”
老叔啊啊的点头。历叔在屋内生起火盆,将父亲扶到屋内床上偎着,弄好了才出来。
易道:“天这么冷,叔晚上睡觉你要多留点心。”
历道:“前两日起看着要变天,晚上我便和他一起睡了。”
“是该如此,多小心总是没错的。”易点头道,“自来冬天便难过,今年冬天族里不知又要老几人过去。”
这个话题让人沉重。自他们来到此地那年起,每年冬天都有人过世。老人一批批的离开,头朝东南埋在了地下。夜里,巫一次又一次的唱着祷词,送他们的灵魂回到故乡,可他们的肉身到底只能留在这里。
每年北风刮来,高树上的枝丫在夜里发出“阵阵”声。每当这个时候季便怀疑,是不是这些故去的老人,他们的灵魂其实并没有办法回到故乡,他们还在等着他们的肉身。他们在高树上呼叫,呼叫他们这些活着的晚辈,问他们何时才能送他们返回故乡……
火盆里的木材烧红烧裂了,发出“哔啵”声。序道:“生老病死,天道轮回,多思无益。”
易对序的微词处也正在此:不知为何,序对生死总好似看得极轻,妄言生死之事,更是屡禁不止。他说过几次,但是序从来只是口中答应,从未真正将这禁忌放在心上。
历道:“突然降温,还是要各家各户去看看,看看老人孩子可有不暖和的。虽然有生便有死,但能让族里老人多活几年便多活几年吧。”
三人应了一声是。季道:“既然已开始下雪,想来大河上冻也不过就在几日之间了。”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俱是一凛。是了,冬天到了,即将到来的,除了生死,还有大河对岸的那些异族人。
易迟疑道:“他们今年还会来?”
去年一个冬天,那些异族之人没有出现过,三族算是过了一个安稳的冬天。今年他们会不会来,谁也不知道答案。但是他们必须提前准备起来。
历道:“既然下雪了,巡逻队也该组织起来了。依旧每队十人,上下半夜各一队。每日巡逻不得停歇,直到开春河水化冻。男人们也要警醒起来。另村外壕沟看看有无挖深加宽需要。还有,如今农事已了,大伙闲来无事,将狩猎队伍也组织起来,每日出去操练。”
易叔三人一齐应了声是。
季道:“我还想着,是不是每日下午去大河边亲眼看看大河上冻情形。”
这也是一个防范的法子。历点头,正要安排确认人手,季道:“这件事倒该该固定一人或二人每日去。我去吧。”
他既如此说,历叔便同意了,又道:“你再找一人,同你一起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季应了。
议事完毕,各人便出来自去安排巡逻队和狩猎队伍。族中现有青壮年男性二百多人。下午受族中召齐,历当众说明情由,排定了晚间值守巡逻队伍人次和日期时间;又排定了狩猎人手和时间;季自和运负责每天晚间过去大河边查看河水上冻情况。
第二天晚上,巡逻队便开始在村中巡逻起来。下午,季和运一起,提着长矛往大河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