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两兄弟回家狠睡了一觉。
一觉睡醒,已是下午。季吃过饭,去了历叔家中。经过一天的清点,摄山人此次的损失已清点清楚。那些异族之人抢走了数十个大小陶器,数十匹麻布和一些粮食。三座房舍着火,因扑灭得及时,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第二日上午,摄山族长来到尼能村落,感谢尼能人在前晚的奋力相助。历叔到如今三族同居,这是应有之举,不需如此客气。又将季探得的那些异族之人的所在向摄山族长说了。
摄山族长听说后,不由将那些异族之人痛骂一回。然而,那些异族之人可以跨河来袭击他们,眼下他们却不可能越过大河去回击。也只能回去再次加深壕沟,加强防守,预备着那些异族人再次突袭。
不仅摄山族如此,尼能和涂人二族亦再次加强了防守:如今那些异族之人显然将矛头对准了他们三族,姜寨黑甲又坐视不管,能护住村落的,唯有他们三族自己。
一个冬天,不知下了多少场雪,正如尼能的男人们记不起这个冬天自己究竟轮值了多少次守夜。常常一睁眼,一个白天便过去了,而黑暗寒冷的夜晚却似乎没有尽头。
然而没有人抱怨,他们在刺骨的寒冷里彻夜巡防,不敢有一丝松懈。
然而冬天终于过去了。
虽然还有雪,但是在这河东之地已经生活了几年的人与这方天地多少有了灵犀。他们站在户外,发现风变换了角度,他们便知道,这个冬天,终于是要过去了。
这一日又是朔日。尼能全族老少,在族长历的带领下,跪于地下,听姜寨牧者讲授天神之道,并诚心忏悔自己在过去这一个月里所犯下的任何过错。
宣扬完毕,牧者从侍从手中拿过当月日历板,双手授予族长历。族长历双手过头顶,诚心接过。
礼毕。牧者请族长历起身,又示意所有尼能族人起身。在历的盛情邀请下,牧者及其随从至历家中饮茶歇息。
座中,牧者问今日为何又少了一人?历不禁露出担忧神色,道:“这几日气温突变,我族族老年岁已大,耐不住这多变的天气,一病而倒,至今还不能起身。”
年老者,最怕便是寒冷时节。如今来给尼能授日历的牧者家中也有老人,闻言也是一番唏嘘。坐了一时,这牧者便不顾挽留,起身告辞。
历领着族内三人一直殷勤送出了村口。目送那牧者及其所带黑甲走远,历四人转回来,并不回家,而是直往族老家中而去。
族老已经病了将有十日了。
族老生有两个儿子,如今他随大儿一起生活。历他们到时,其大儿矗正从父亲房内出来,满面忧愁。
历四人先进去看族老,族老气息微弱,昏沉不醒。纵使历不愿想,可一看族老如此,他便知道这一次族老只怕是要抵不住了。他握着族老的手,松软皮肤下,全是骨骼,冰冷灼人。
看了一时,历四人出来,问矗族老今日如何。
矗只是摇头。族老前几日还能进一些水米,自昨日开始,已经水米不进了。巫来看过,沉默许久,什么药也没有开。
历心中一坠。虽然他心中已经有了预感,但仍感到了心凉。
今年,已是他们到此地的第五年。此地冬季漫长寒冷,大雪频仍。老人们耐不住这气候,每年冬天都要老去许多。
村后西北角的墓地里,每年冬天过后,总要多好几座新坟。老人们一批批的离世,每离开一个,尼能人与故地伏牛山的连接便少了一个。
历数次在梦中梦到抓绳子。每一次,梦里的绳子都比上一次更少一些。每一次,他使劲全身气力,可那些绳子飘飘荡荡,他都无法抓住任何一根。
梦多了,他自己模模糊糊地明白了这梦的含义。如今,梦境与现实对照,更有了双重的悲哀。
晚上,刚吃过饭,历正服侍父亲睡下,忽然传来拍门声。打开门,是族老的大孙儿,他来报信:老爷爷醒了,想要见族长。
历什么也没有说,回屋和父亲说了一声,让他安心睡觉,随后便掩了门,一同往族老家中而去。
族老房内,前后靠窗燃了两个火盆。
房内,两个儿子,两个媳妇,还有孙儿,重孙儿挤满了一屋。族老头垫高,虽然仍无气力,却果然是醒了。
见历进来,他一眼便看到了,朝历微微笑了笑。矗于是让人先出去,屋内只留下他们两兄弟和历三人。
族老微微朝历招了招手。历上前,握住族老的手,他脸上带着笑,眼角却红了。过一时,易,季,序三人接到消息,也赶了过来。
族老看着他们四人到齐,一个一个轮着看过去,面上是很欣慰的笑。他反手无力的轻轻的握了握历的手,断续开口道:“族里交给你,让人放心。”
历只是摇头:“族老,我经验尚不足,还要仰仗您多提点…….”
他有些说不下去。族老微微摇头,道:“很好,你做得很好……”他有许多话要说,却只能说出这么一点,而这也耗费了他近乎全身气力。
历紧紧握着族老的手,满眼泪水。
柴火发出哔剥声,族老发出深重的喘息声。它们都预示着消亡。
“记得,回伏牛山。”族老忽然重重喘了口气,看着历道。他的眼睛里印着火光,显得异常明亮。
历说不出任何话来,也抬不起头来,只是握着族老的手连连点头。
族老这一生,活到了尼能族难得的长寿岁数,如今儿孙满堂,他实在没有任何遗憾。只有一件事,他只担忧一件事,担忧自己无法葬回伏牛山,无法葬在自己父亲母亲身旁。
他微笑看着历,他嘱咐历要送他们返回故地,可他从来没有任何怀疑,他们一定会回去。他从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可他此刻还在期盼什么?他望着门口,他还在等待什么?
历忽然醒悟,他向季道:“去请巫来。”季领命,序和他一起出了门。
族老听到了历的话,他头仰在枕头上,说不出话来,眼睛满是明亮的光。
终于,季,序二人搀扶着巫出现在了门口。自巫出现在门口,族老的头就转了过来。他看着巫,手从历手里挣脱出来,向巫轻轻招了招。
巫慢慢走到床前。族老勉力伸手握住了巫的手,巫慢慢伸手反握住。
两只同样苍老的手交握在一起,族老微微笑起来,喘息道:“看来到底是我有福。”
巫闻言笑了,点头道:“你当然有福。”
两位耄耋之年的老者,口里夸着有福。说者自是笑着的,可听者无不心酸。族老的两个儿子忍不住回头掩面。
巫笑了,族老却忽然面露哀伤。他看着巫,终于道:“我对不住你。”
他没有说何事对不住巫,但是屋内的人皆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巫没有说话,过一时才道:“过去的事了,不要再提。再者,于全族有利之事,又何须与我说对不住?”
族老摇头,只是道:“我对不住你。”
巫终于正视族老,道:“我知道了,不要再挂心了。”
族老这才微微一笑。他看着巫,离别在即,若说他放不下什么,整个尼能,整个家,他的孩子们,他都放不下。
可他最放不下的,是巫,是这个从小一起长大,携手走过漫长岁月的伙伴。他们一起走过这么多年,如今他要先行一步,他既怕他跟上,又怕他走得太慢跟不上……
“到时候,你送我吧。”族老道。
“放心,我一定送你的魂魄回伏牛山。”巫道。
族老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他走后,落葬时必然是姜寨牧者来主持。他担忧的,是人死后魂魄不受控制。他要提前与巫说好,他要等着巫来给他送归。
屋内火盆木材逐渐燃尽,矗和弟弟当即起身往内添加木材。这个动作不止旁人看来有所寓意,便是兄弟俩自己心中,也忍不住借着添加木材在内心祈祷。
可是,木材可以添加,天命却到底有时。火盆内哔剥声渐起,族老慢慢地一一看过一遍,闭上了眼,他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矗颤抖着将手伸到父亲鼻下,鼻息隐隐,他放心的收回手来。
夜深了,屋内之人逐渐打起了瞌睡。忽然,众人耳中都听得一声不知从哪里传出的“啪”一声,众人一悚而惊,纷纷睁眼朝族老看去。
他们没有注意到,巫一直睁着眼睛,一直看着族老。
矗不敢伸手,却又不得不伸手,他将手伸到族老鼻端。慢慢地,一声悲鸣从他胸腔深处发出。
他的父亲走了。
族老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