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羽昆被屋外呼啸的北风惊醒。房里的火盆早已熄灭,风从开了一道口的窗户缝里漏了进来,带着呼啸声,将房里的帘帷摇得晃动,又听得屋外“呼呼觑觑”声不绝,如野兽咆哮。
羽昆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她想再睡着,却叫风声搅得烦。于是干脆裹着衣服起来,将窗板关紧,屋内一下安静下来。
屋外北风依然呼啸,但此刻风进不来,这间屋子便如一条安全的船,任水流激荡,船内的人也是安心的。羽昆躺在床上,猜想明日起来会不会看到雪,又想如此大风,又降温,不知母亲那里睡得可还安稳……她脑子里转着这些,渐渐睡了。
第二日起来,屋外果然一片白雪皑皑。刮了大半夜的风,风停后便开始落雪,直到天明,雪还一片接一片下个不停。羽昆穿着银白大毛皮袍,外罩大衣服,站在堂上边烤火边看雪。屋外落雪纷纷,寒气逼人,却又令有一番清爽之感。
侍女上来问早饭怎么吃。羽昆道:“如此大雪,便煮个小鼎来吃吧。”侍女应了,自下去准备。
吃过饭,羽昆正要去看看母亲,不想母亲身边的女官已过来,转达母亲的嘱咐:“大母道今日大雪路滑,早上便不必过来,中午请二公主和小公子一同过去吃饭。”
羽昆站着恭敬听完了传话,向侍从道了声谢,又问:“母亲只叫我和子昆吗?阿姐呢?”
侍从道:“今日突下大雪,大公主一早就奉大母之命在城中查看人,房,牲畜安全,中午恐不能有时间,应是晚上再请大公主过来。”
女官领了一杯茶,便告辞离去了。
到了中午时分,羽昆刚走出门,身后子昆便喊住她。子昆穿着一件黑色大毛皮袍,同色外袍,头戴一色风帽。如此深重颜色,让他的脸在白雪映衬下有几分面白如玉之感。姐弟二人携手到母亲院中,母亲见他们二人圆滚滚的过来,心中欢喜不已。
中午在母亲这里吃过饭。到了晚间,姐姐回来复命,母亲又将羽昆和子昆喊过去一起吃饭。
玉昆知道母亲今天两顿饭都让人陪着吃的,心知母亲是怕冷清寒冷,便问要不要把两个孩子带过来。
“如今大雪,族内也无大事,白日里这两个孩子就过来给您作伴。他们虽然不懂事,但笑笑闹闹折腾人是可以的。您看着她们,也能多活动活动手脚,身体也暖和些。”
母亲却不要,道:“你那两个孩子,笑笑闹闹难说,哭哭啼啼折腾人才是真的。想是如今带烦了,想扔给我你们自己好轻松轻松吧?!”
“您说哪里话?”玉昆不满道,“她们两个我日日看着都觉得看不够,要不是怕您冷清,我还不说这个话呢。”
“行了吧。谁的孩子谁欢喜。我看她们两个就够了。”母亲指着羽昆和子昆道。
玉昆看了看两个昆,一脸嫌弃:“就她们两个?如今长得长手长脚,就是特意扮孩子也扮不像。除了来吃您的饭,还能做什么?!”
两个昆很无辜,只能埋头吃饭。母亲看两个昆如此不争气,大是恼恨。
吃过饭,玉昆又到母亲卧房内去翻看被褥。母亲跟在大女儿身后,很不能理解:“你翻什么?你不用翻,她们都弄得很好。”
玉昆不理她,边翻边道:“下这么大场雪,夜晚冷得很,不看看你的被褥我心里放心不下。我可不想半夜睡得好好的,再被人叫起来。”说完又小声嘀咕道:“寒冬腊月,冻死个人。”
真是不知玉昆何时养成了这么个爱操心的毛病。闻言玉昆瞥了母亲一眼:“不是你从小到大叫我多管着弟弟妹妹一点?!”
母亲难得有哑口无言的时候:说来说去,还是她的问题?
翻完了,又仔细交代侍女晚上一定要守着火盆和窗户:不要闷住了,也不要夜半柴火烧尽了也不知,晚上常备上温水,防止母亲要喝水。林林总总一番交代,侍女都应了。好容易玉昆检查完交代完,领着羽昆和子昆离开回去的时候,不说侍女,便是母昆心中也大舒一口气。
这场初雪一连下了两天。第二天黄昏时候还朦朦胧胧下着,第三天早上起来一看,一夜北风吹,昨天白天地上扫开和踩化的地方上面蒙着细雪,雪下便是冰。屋檐上和栏杆上的积雪却全是一团融融景象。吕良城内,路街巷道里,各处都是大小孩子玩雪的笑声,上下皆闻。
羽昆走到母亲院前的时候,见阿姐已站在台阶之上,俯视着城内景象。羽昆行了一礼,姐妹俩人便携手共同走进了母亲的院落。母亲院内已扫开了一条路,除开这条路,其余皆是完整一片鼓鼓厚雪。母亲爱看积雪,这是特意叫人留着的。
堂上一片暖意,深火罐的外罐腰上剔出一圈梅花纹,火光透出梅花孔,在堂中地上映出深浅不同地花纹。子昆正站在火盆边伸手烤火。他两个姐姐在门口看见,倒有些惊讶。入堂后玉昆问:“今日怎的这么早来?”子昆笑嘻嘻的,道闲来无事,便早过来了。
三昆到齐后不久,母亲带着笑从房内走了出来。她的脸色比往日又白了些,显然是畏寒。看着母亲如此脸色,三昆都有些忧心。玉昆问:“母亲这几日睡得好不好,觉不觉冷?”又问“两个孩子吵不吵人?”
提起两个孙女,母昆脸上的笑意更浓,还没来得及说话,屋内听见她们母亲说话声音的两个小女孩儿便扑了出来,一左一右抱住了她们母亲的两条腿。
这番热情弄得玉昆都有些惊讶:“不是早上才从家里过来的,这才不过下午,怎么就如此了?”虽如此说,她却忍不住笑意,弯腰搂住了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腻了一番,玉昆便叫侍女领他们去旁边屋子里玩去。侍女扶母昆坐下,又在她腿上搭了一条厚褥子。坐定后,玉昆还是不放心,问道:“我看母亲脸色不太好。中午可有午休,这两个孩子吵不吵?”
母亲笑说不吵,乖得很:“如今天气冷,我不耐烦穿衣脱衣的,午间便合衣歪一会儿。入冬天黑得早,睡得也早,中午睡不睡的,也不大碍。”
玉昆道:“这是我想得不周到了。明日开始两个孩子便等您午休过了再送来。冬天寒冷,正是好睡时候。您多睡睡,兴许就不这么怕冷。”
玉昆如今成了当家管事人,母亲只管听她安排。
侍女奉上了热姜茶,母昆将茶碗在手里握了握,然后放在了一边,开口道:“今日便是上次说的五日之期了吧?”三昆齐声应了声是。“如此,便开始吧。你们坐近些。话长人空,再暖和也要变冷。”三昆应了。
按往常惯例,该由玉昆开始。母亲却道:“风云易变。上次咱们还在廊上晒太阳,此次便成了围炉烤火。既如此,我也不一一考问了,你们三人各自畅所欲言吧。”
三个昆皆应了声是。母亲提的这个问题,其实并无多大讨论空间。只是子昆尚心有不甘,试探问道:“母亲,却不知您题目中所言代价究竟几何?”
三个昆都看着他们母亲。母昆微微一笑,道:“要劳动他族出动兵甲人力为自己助力,这个代价必然不会小。”
三昆皆默然。良久,子昆咬牙道:“若是我,这个代价出便出了!先把母珌拉下来,报了这血海深仇再说。”
母昆道:“若要报血海深仇,你前次所言刺杀或毒杀便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大费成本?”
子昆又道:“杀母珌却不仅为报仇。自古以来,大母之位,皆由各部长老共同推举而成,母珌却凭借武力悍然破坏此规定。弃公就私,已然破坏规矩。且如今明台之上,她与四部长老手脚相连,致姜寨境内日月倒悬。若仅仅杀了一个母珌,又如何能正日月,逐私扬公呢?”
母昆点头道:“弃公就私,破坏规矩。这话说得倒是不错。”
子昆屏气凝神,等着母亲下面的话。
“只是,大母为公,土地,庶民为全族共有。姨珠尚未获得大母之位,便将土地和庶民视作私有,擅自许诺了出去。这番言行不一致,又该如何解释?”
子昆结舌,不能解释。母昆一笑,转而问:“玉昆,对子昆此言,你如何看?”
玉昆没想到母亲会问她,她踌躇良久。前次母亲最后之言,总觉意有所指。她不知道母亲心里到底如何想,因此不得不再三思量。
玉昆不答,母昆也不催促。堂上一时只有火盆里轻微的哔剥声和西边房里两个孩子小小的说笑声。然而这些小小的声音却逐渐变成了一块巨石,沉沉压在了玉昆的心头。
她沉默良久,放于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微握成圈。她看着炉火,慢慢道:“女儿想,纵使如此背负如此血海深仇,姨珠也不该以如此代价换取外族支持。”
母昆尚未开口,子昆已道:“为何?大姐!”
玉昆看着子昆道:“因为大母一身所负之责。大母之责,在勤农事尚耕织,在利族人繁衍生息,在开疆拓土,在保卫全族上下无有丝毫损害,在公正严明。若依你所言,为恢复旧政,故而奉出土地生民以获取外力支援,言虽好,此举却到底违背大母之义。若真行此举,与母珌相比,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别。又何来正义可言?”说到最后,她终于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母亲。
如此一番大道理,子昆无法辩驳,可是他年轻的脸上隐隐有些不服。
连羽昆也忍不住道:“阿姐,若如此说,则姨珠最好只能靠自己。可事急从权,如今母珌已牢牢掌控全族,四部长老身在王城之中,对各自部族掌控逐日消减。依目前形势,姜寨距离旧政已越行越远,以姨珠之力,何年何月才能推翻母珌?真有那一日,只怕到时姨珠和旧政也早成了明日黄花,徒惹人笑议吧?”
玉昆没有就这个问题纠缠,只坚持道:“大母之位,为公为族,非为个人。”
羽昆看着姐姐,不肯放弃,道:“阿姐,咱们姐妹之间便不说大话吧。我只问,若换做是你处于姨珠目前之境地,你真可以秉持大母为公之言吗?”
说罢她又转向母亲道:“母亲,布置题目的时候您已说过,您不在此题目之内。孩儿刚刚之语如有不敬之处,还请您不要介意。”
她们这番你来我往,早已惊动了在房里玩耍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不知道她们的阿婆,母亲,姨母和小舅舅在说什么如此严肃。
他们坐在屋内,屏气凝神。此时见他们突然又不说话了,母亲神色又有些不对,心中有些害怕,便走了出来,怯怯喊了一声“阿婆。”
三昆脸上的神色不得不一松。侍女正要将两个孩子再领回去屋内,母昆已转头含笑看着两个孩子,朝他们招手。两个孩子跑向母昆,抱住他们阿婆,却又转头担忧的看着他们母亲的脸。
玉昆露出一个笑,朝他们伸手,两个孩子便立即趴到母亲的怀里,玉昆在他们额头上一人印了一个吻。
“母亲,你们刚刚在吵架吗?”大的成玉问。
玉昆摇头道:“我们在讨论问题。”
“怎的感觉要吵起来?”
“因为这个问题有点让人头疼。”
孩子懵懂不解。母昆道:“先把两个孩子送回去吧。”玉昆应了,对两个孩子道:“今日先回去,明日再来和阿婆一起玩。”
侍女拿上两个孩子的披风和帽子,玉昆帮她们穿戴好,然后一手牵着一个送出门,看着她们走远。
门帘开起又落下,带来了屋外的新气。玉昆站在门外,看着庭上皑皑白雪,寒气霎时间遍布全身,她呼出一口气,转身走进了屋内。
刚刚孩子这一番打断,又加之清新冷冽的空气,让羽昆和子昆精神不得不为之一松,也让羽昆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刚刚情急。姐姐进来后,她正要开口道歉,玉昆坐下向她道:“我反复想了你的话。若我是姨珠,若我身上背负着家人骨肉被杀害的血海深仇,我必报仇。但我也绝不拿土地和生民去换取外族的支持!”
如此铿锵掷地有声。子昆忍不住道:“大姐,如此豪言之后,可有丝毫考虑当年在明台大火中丧身的母珍和那些家人?”
“此非为豪言,而是殿堂稳定之根本。母珌如今已损坏明台殿堂一角,若不尽力支撑,反言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再损一角,则大殿倾覆只在须臾之间。到那时,母珍之仇虽得报,废墟之下的姜寨生民,他们的家人之仇,又该向何人而报?”
说完,她忍不住又道:“复仇与夺回大母之位不可混为一谈;恢复母珍旧政与夺回大母之位不可混为一谈。若混为一谈,不过是借着复仇为自己的私心找一个幌子罢了。可是,若自己都有私心,又如何恢复一心为公的母珍旧政?”
此言一出,令羽昆,子昆二人皆沉默。这些道理,他们何尝不懂?只是此事细想来,不免叫人有几分无力之感。
子昆半是叹息半是不服道:“阿姐之言甚是。只是,此事细想来,对姨珠而言未免不公。母珌毫无顾忌,姨珠却不得不顾虑重重。以不能对能,以约束对妄为,对姨珠的要求,未免太高了些。”
然而,至公之道之所以大而美好,不正在于此吗?你认同它,你相信它,自然就要比那些不相信,不认同它的人多花费百倍精力和心血。不然,就只能看它如层层累云,慢慢叫风吹散。
适才三昆争论之时,母昆未出一言,只一双莹莹双眸微微合上。如今三子都没有了言语。母昆睁开双眼,道:“这个题,还有想再讨论的吗?”三昆都摇摇头。
“既如此,那便再布置个题目:你们认为,母珌之举将来可会重演?若要避免重演,又该如何举措?十日为期。”
三昆此时皆心有戚戚然,母亲布置下题目,更觉沉重,然而她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起身应是。
白云苍狗,红炉雪火。日月流逝,轮转如风。这个冬天记不清到底下了几场雪,羽昆他们也无心记忆如此之事。母亲的题目一题连一题,他们在紧张的思考和辩述中,迎来了吕良城内第一抹枝头的鹅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