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中午,玉昆设家宴,邀请羽昆和子昆过来一起吃饭,当做给他们洗尘接风。席上,羽昆将大长老带给姐姐姐夫和两个孩子的礼物奉上。
给玉昆的,是一套润白油润的手镯,指环和颈饰;给姜瑜的,除了绿玉腰带,还有一套大长老亲手缝制的姜寨样式的衣物。
别物尤可,唯有手握着母亲缝制的衣物,让姜瑜忍不住悄悄红了眼角。他一时说不出话,堂上三姐弟也俱是沉默。堂下,两个孩子玩着他们姨妈和小舅带的木制玩具,欢腾笑闹。
好一时姜瑜平复心情,勉强道:“我母亲他们可还好?”
“大长老道家中一切都好,她也很好,让你不要担忧。还说,若是得空了,就一家人回去看看。”羽昆道。
姜瑜面上怀念寂寥之情更甚,低声道:“自然是什么都说好的。”说罢微微闭眼一笑,遮去了眼角的泪意。玉昆握住了他的手,道:“明年开春咱们一同去王城,去看看你母亲。”
这也只是一句安慰,如今母昆身体不太好,族中事情又多,她如何走得开?然而他仍感激玉昆的这一语,他反握了握玉昆的手,夫妻俩招呼羽昆和子昆用餐。
一顿家宴,直吃到下午过半。第二日又是几个姨家姐妹邀请他们去吃席。
一连两日连番吃席,到了第三日早上,羽昆刚起身,子昆就忙忙走进来,人还在院中,已大声道:“二姐,今日是不是到了母亲考校我们的日子?”
羽昆洗漱梳妆完毕走出来,道了声是。子昆更加懊恼,道:“这两日连番吃席,我都没时间仔细想。母亲准是要骂了。”
玉昆三姐弟在十六岁之前,偶尔听母亲与三公或属官议事。那时母亲只管解答他们的疑惑,从不问他们的看法。到了十六岁之后,他们投入三公门下开始任事,母亲便开始有意识就一些问题考问。每年冬天三昆大半是在这种考问中度过。
子昆今年刚过十六岁,囿于年龄和经验,每逢考校,总觉得自己所想不如两个姐姐考虑的全面。因此每次考校之前,总有些抓耳挠腮之态。
“那就现在开始想,光发愁有什么用?”羽昆道。
子昆站起又坐下,复又站起,向羽昆道:“二姐,你帮我想个吧。我真的想不出来!”
“胡闹!母亲考的是你的想法。你要是想不出来,坦白向母亲说便可,耍这种把戏作甚!”羽昆叱道。
子昆心知二姐必不会同意,胡搅蛮缠地哼了一声,急吼吼地走了。羽昆喊他一起吃过早饭再走,他人已到了院门之外。
下午,母昆午休之后,姐弟三人来到母亲的院落中。今日早起时,看着是个阴天,到了这时候,云层倒薄了又散了,初冬的阳光斜照入屋内,给了人几分温暖之意。
母昆身穿一件蓝色丝线纹边的灰色皮制长袍,衣领上除蓝色丝线外,又加了两道黄色丝线,其余别无装饰。三昆向母亲行了一礼。
母昆看着院子里的阳光,道了声今日阳光倒好,母女四人干脆挪到外面走廊上去,免得闻烟火气。玉昆担忧外面风大,母昆却道无碍。
“再加上风帽和围脖,也尽够了。”于是侍女将垫子取到廊上铺好,又在那边廊下摆上火炉烧姜茶。
母昆带着褐红色风帽坐在廊上,左右看着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儿女,心中喜悦。阳光照到廊上,将她们身上所穿皮袍的毛发纤毫毕现的投射到地上和背后的黄墙上。微风吹过,带来丝丝寒意,却又中和了太阳光的热度,令人舒爽。
“好了,咱们就开始吧。谁先来说?”母亲带着微笑道。侍女皆远远退开。
姐弟三人听闻考校开始,身体便都坐直了。
“我先来吧。”玉昆道。母亲点点头,玉昆于是侃侃道:“我思来想去,在目前情势下,姨珠若想恢复母珍之政,也唯有采取当初母珌之法:联合各部长老,争取各城守的支持,以迅雷之势发动政变,或有成功可能。”
“然则,她以什么筹码来联合长老,争取各城守支持?如今,王城的四部长老即为当初追随母珌起事之人,姨珠要如何说服她们?”母亲思虑极快,如此问道。
母亲此问玉昆早已想到,接着母亲的话音道:“此即我觉得姨珠无法成功之原因。但若姨珠执意要试,只能采取此法。至于姨珠如何说服四部长老,我认为,应该加深四部长老和母珌之间的疑虑。母珌能缩减八部为四部,据目前母珌对姜寨全族的掌控,未尝不能说将来母珌有废除四部独享全境的可能,此点或许能作为一个着力点。只要四部长老同意,想来各城守均会见机行事。”
说完,玉昆若有所思,接着道:“如今四部长老应母珌之请,同在王城管理全族事务。此举虽扩大了长老的管理权,恐怕却使得各部长老无法掌控部族,明台四长老心中,未尝不知此之隐患。”
“你的意思,姨珠可向四部长老保证,事成之后,放各长老归各自族内,恢复旧政?”
“是的。”
“既恢复母珍旧政,那么,是否要重新复四部为八部?如今四部长老虽在王城之中,虽无法亲手管理族内事务,但是族内所奉,母珌可一点没有克扣她们。两厢比较,你认为四部长老会如何选择?”
玉昆一顿,道:“姨珠可与四部长老盟誓:恢复旧政之后,目前四部所据之地与生民不做变动。”话音刚落,玉昆心中闪过一丝捉不到的疑虑。
果然,未待她细加思索,母亲已又问道:“若四部长老所据之地不做变动,又允许其返回封地亲自管理,那时王城可有把握钳制四部,不令母珌之事重演?”
玉昆这才发现自己陷入了两难之地:若姨珠想借助四部长老之力,则必须保留目前四部的格局;若保留四部,则母珌当前的做法才是最稳妥的做法。玉昆一时沉默。
她首先当然想到的是四部长老难道真会效行母珌?然而,当初母珌突然起事之前,谁能想到她会有此惊天动地之举?!
这种沉默非常让人紧张。羽昆和子昆虽未发言,但同样感受到了阿姐的压力。每逢这个时候,仿佛他们面对的不再是母亲,而是纯粹的羌族的大母。
“或者,姨珠也可以暗中联合其他被吞并的四族。这四族长老及其后人必如姨珠一般不甘心被剥夺权利和土地。如姨珠所言,一方面等待天时,一方面可暗中集结人手,训练准备。待天时一到,便奋而举兵。只是,”
玉昆有些迟疑,接着道:“只是,选这条道路,所需时间或将极为漫长。一则,不知天时何时才到;二则,集结人手,训练成兵,需要粮食等供给。以目前情势,只怕殊为不易。”
这是她匆忙之间的问答,其实这个答案并不令人满意,至少她说完后心中并不满意。果然,母亲又道:“若依你的方法,姨珠果然成事,那么,姨珠到时是放这四部长老回其部族,还是如母珌一般,将他们留在王城?”
玉昆并没有对这个问题做好准备。她的心跳陡然加快,正在紧张思索之时,母亲忽然微微一笑,道:“比之前小有进步。”起码在重压之下,能做到几分随机应变。
玉昆心中松了一口气。母亲的夸赞令她面上有些发红:她心知她的这番应答并不算好,母亲的夸赞只是让她在妹妹弟弟面前保留几分颜面。
母昆看向羽昆。羽昆开口道:“我同阿姐一样,也认为单凭借姨珠目前之力,无法达到目的,她需得外力协助。两种方式,一种便是阿姐所说联系被裁撤四部的旧人,连同他们之力,等候天时,一举推翻母珌;二则,借助外力。求助于我们,东边东夷部落或其他部落,伺天机,一举而动。”
“若借助外力,姨珠打算以什么来交换?”母亲问道。
“土地,庶民。至于具体条件,当然可以再行商讨。”羽昆简短道。
玉昆闻言想发表意见,却还是忍住了。
母昆微微一笑,不做评论。转而看向子昆。
子昆原本计划让两个姐姐先说完,然后他根据母亲的意见再提供一个思路。可是眨眼间两个姐姐都已说完了,他才发现可行的办法早已被姐姐们说尽,他一时找不到更好的方案。
见母亲看向他,他咳了一声,情急之下道:“我觉得两个姐姐的方法都可行,若实在要再找一个,那干脆,”他顿了顿,“干脆找个人,进入明台刺杀了母珌就行了。”
说完他一想,觉得自己这个方案别的不说,干脆利落是可以称得上的。
母亲似也赞同,道:“刺杀母珌,此法当然也可选。”
子昆闻言一喜,然而母亲又问道:“但是,姨珠能否保证母珌死之后,她或她那个侄女,能顺利继任大母?也即,以她目前的实力,她如何保证不被四部长老压下来推出去当挡箭石?”
子昆一时语塞。他想说四部长老难道也有争夺大母之心,可母珌当初不就是以长老身份发兵夺取了大母之位吗?
羽昆忍不住道:“母亲,如此细细想来,将来就算姨珠夺回了大母之位,恐怕母珌之事也无法杜绝了吧?”
母昆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三个孩子。母亲虽不言,但是三昆都从她的神色中读到了答案。
天上流云如水,在冰凉的风里划过。母亲看着流云,半是平淡,半是感慨道:“世间之事,便如这天上云雾。你看它浓重层叠,直欲与天地相接。你以为它坚固永存,可一遭被风吹散,便从一丝一缕开始,慢慢被吹开吹散。越往后,流散越快,直至烟消云散,再不复当初景象。”
三子看着天上流云,有些听明白了,却好似又有些不明白。
母昆看出了三个孩子脸上的困惑,起身道:“今日便到此吧。我再给你们布置一题:倘若姨珠选择借助外力,譬如,求助于我族。但需以土地,生民交换,若换做是你,你该如何做?五日之后考校。”
三个孩子起身领命。母昆看着她们年轻的脸,他们自幼长于吕良城内,她们太年轻。这些考问有意义吗?也许有意义,但恐怕她们需得经过几番时间和世事的磨砺,才能真正明白。
孩子们如璞玉,将来能雕成什么模样,便是她这个母亲也不能知道。她能做得,不过是在这些璞玉上,尽量刻下浅浅印痕。剩下的,交由时间,交由世事,交由她们自己。
母亲转身欲走,羽昆忍不住问道:“母亲,若您是姨珠,您会选择什么方法去夺回大母之位?”
母昆停下脚步,随即微微一笑,看着她道:“我不会是姨珠。若真遇到了姨珠目前之境,该考虑如何做的,是你们。”说罢,她不再多言,在侍从的搀扶下回到了屋内。
三昆立在廊上,悚然而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