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之地的尼能人,也迎来了春天。
自去年春天的清晨,那些姜寨黑甲塌破尼能人的家门到如今,已整整一年。这一年里,尼能人于黄土荒草之间挣扎翻滚,流血流泪。
他们失去了族长,失去了父母儿女。他们刚到此地一年,村后西北角的墓地里已垒起了十余座新坟。
此地冬季漫长寒冷,大雪暴烈。尼能人被强行夺走了两百多斗粮食。一整个冬天里,他们缺衣少粮,家家户户蛰伏于厚雪之下,日日靠着两顿清得几乎可以照见面孔的米粥度日。
他们几乎以为这个冬天永远不会过去。他们几乎以为他们要被埋葬在这大雪之下。
然而,他们终于等到了春天。
当第一声鸟叫声出现,仿佛冬眠了一整个冬季的尼能人慢慢走出了屋子。空气仍然寒冷,但天上的云开始变得稀薄,向南流淌。
季顺着云流淌的方向,一直向南望去。然而,向南只有关山阻隔,天堑横亘,望不见故乡。
又过了几日,天气一日日的晴好起来。土地开始化冻,变得松软,可以开始准备耕种了。
在历叔的安排下,季和序通知所有族人开始检修农具,分配种子,尼能人打算今年再开拓两百亩土地。去年不知是土地新开垦还是过来得太晚,收成并不好,以后还要预备留出地租。产出既然不多,唯有辛苦多下点力气,继续开垦田地。
正当尼能族内上下正做着春耕准备,忽然天气又突变。气温一夜之间骤降。第二日早上起来,空中竟又飘起了雪。
这个变化令尼能人措手不及,他们还没有下种,故而这种变化虽然突然,于他们却并没有多大损失,只是心中未免觉得此地之天气令人难以琢磨。他们伏牛山,可从不会有这种开春之后还下雪的天气。
这场雪下了整整一天,天气到底是暖和些了,第三日便开始慢慢化雪。过得两三日,雪全部化完,尼能人等了等,看天空又轻盈了些,便全族上下去翻地。
不过翻得两日,这日晚上回来,忽然又起大风。家家户户听得屋外大风呼啸,刮得碎土砂砾扑打在墙上屋顶砰砰作响。
此地春季原来还刮大风?
尼能人听得外面飞沙走石,心内不由叹气:此地气候如此莫测,要摸熟它只怕很要花两年功夫了。
又耐心等了些时日,看着越来越是春回大地的模样,正要耕种,气温又低了下来,把尼能人再次逼了回去。尼能人对此地本就觉得抵触,如今几次三番天气突变,便是再理智的人,也不免要多想一二。
历决意先开垦荒地:不能这么什么都不干的再等下去。如今气温突然变冷,岂知将来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变暖?真到那日,只怕手忙脚乱。不如现在顶着风先把土地开垦出来。
于是在族长历的召集下,家家户户,女人翻原有田地,男人则去开垦新土。天不亮便出门,日头尽落方才返家。尼能村落内,除了腿脚不便的老人和还在地上摸爬的孩子,几乎可说空无一人。
这一日,历正领着族里的男人测量开垦,忽然一个妇人跑过来,口里连喊着族长,等到了跟前,这妇人一副心悸模样,口里慌道:“族长,您快回去吧。那些姜寨人,又来了!”
四周正挥着石铲的男人们皆是一惊,不由都朝族长历看去。
历也意想不到,问道:“来了几人?可有说什么?”
“好些个人。其中那个穿白衣的,瞧着是去年来过的那一个。不知道来做什么。族老看见了我,让我赶紧来通知你。”
樊成?!他来做什么?
季的耳中轰地一声,全身肌肉霎时绷紧。
历于是点了易叔,季和序三人一同回去,又嘱咐族人们继续开垦,然后四人匆匆向村内而去。一入村口,四人顿时察觉到一种格外的静谧。往常在村内四处奔跑笑闹的孩子此时不见踪迹,从村口一路进去,几乎不见人迹。
这安静让四人不由皆提起了一口气。他们走到历的家中,并未见到那些姜寨人的踪迹,转瞬历便明白了,领着他们又向季家走去。
果然,季家门口列着一队十人黑甲,屋门口立着的,正是樊成。
樊成看见了他们,却并不打招呼,而是等历到了屋前拱手向他行礼之后,才施施然回以一礼。
历口中道着有失远迎,一边延手请樊成去他家。樊成有些惊讶,道:“我有事要找贵族族长,您这是要带我去哪?”
季站在易叔身后,牙关紧咬。
历道:“我族族长系因病重不治,于去年冬天过世。如今,由族内推举,我忝任族长之职。”
樊成这才恍然大悟,向历道了声恭喜,又口称可惜:“我与贵族前族长虽只见过一面,其朴实刚正让我印象深刻,却未曾想居然一病而逝,实在令人可叹。”说着在历的延请下,往历家中而去。
季慢慢落在了黑甲之后。序走在他旁边,见他面上神色,不免有些担忧,正要劝他是否先避开,季忽然停住脚步,双目紧闭,深深吸了口气。随着这一口气慢慢吐出,他向序道:“走吧。”
序看他眼角通红,不由心下一酸。也不多说,二人提步赶了上去。
历家屋内,樊成施施然坐着,左右打量。季和序二人给几人端上水来。
樊成道:“我观族长家中甚是简朴,可谓克勤克俭,实令人敬佩。”
历口称当不得此语:“族小物薄,让樊大人见笑。”
二人又闲话几句,终于慢慢向樊成的来意而去。樊成道:“我一路走来,见贵族是已经开始耕种了吗?你们可是算过了天时?”
历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问,道:“我们只是凭着往年摸索下来的一点经验来耕种罢了,不敢称明白天时。”
樊成点点头,道:“此地气候迥异于大河南岸。当年我族初到此地,为算准此地天时,弄清地气,很费了一番功夫。”
尼能诸人不明白他为何提此此事。历道:“我们在大河南岸伏牛山时,便听得贵族极擅测算天时。想来此地纵使气候迥异,于贵族也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樊成微微一笑,向历道:“我族不仅擅测算天时,更有泽被四方之德。”
序心中哂笑:他是真有些佩服这些姜人的一张嘴。
历面色不变,倒仿佛也有些赞同的模样,向樊成拱了拱手。
见尼能人沉默不接话,樊成笑了笑,继续道:“此地春季天气最是难测,且冬季来得又早又长,我们族人刚到此地的那几年,很是吃了些苦头。幸而族内派了许多人,连年观测,才算是把此地天时给逐渐弄明白了。”
他把话又说了一遍,然后终于如愿看到尼能人有了反应。
樊成的话让历的心中有了些模糊的影子,只是不能不确定。他开口道:“此地气候确实难以琢磨。前段日子看着风和日丽模样,我们正打算播种,谁知气温陡降,又是大雪,又是大风。不过想来幸好还未播种,不然就算发了芽,气温一低也全部冻死了,白白浪费种子。想来真叫人心有余悸。若是咱们也能如贵族一般懂得天时便好了,只是恐怕要不知费多少年功夫了。”
樊成一笑:“若依你们的法子,要真正弄懂天时,自然要花费不知多少年功夫。可我们姜寨用的可不是这种笨方法。我想想,好像就用了两年功夫,我们便测算出了这河东之地的天时。毕竟,我们姜寨本部的天时也是如此测算出来的,如今纵使换了地方,也不过多费点功夫罢了。”
历点头道:“咱们尼能还在伏牛山时,便久闻贵族擅算天时之名,心中羡慕不已,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向贵族学习。”
樊成矜持一笑:“恕我直言,测算天时之法为我族机密,不可能传授于外族。甚至我族族内,除了大母等寥寥几人,也无法得知这秘法。”
历之言原本就只是为试探而来,闻言并无任何神色变化,只是口里道着“可惜。”
樊成微微一笑:知道可惜就好。
他喝了一口水,终于道:“适才我说我族有泽被四方之德,不知族长以为如何?”
易坐于一旁,听这樊成与历一番来往。他以为如今好容易是要说到正题了,怎地又转到什么泽被四方之德上来?姜寨到底有没有德难道自己心里没一点数吗?
历却神色恭谨慎重,开口道:“自然,我们也久闻贵族之德。如今我们在这河东之地,附于贵族羽翼之下,恐怕以后还要多仰赖贵族了。”
樊成很满意,他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话。他点点头,道:“您有一点说得极是。如今你们既附于我族羽翼之下,我们便自然不能不管你们。”
季三人皆看着樊成。历拱手朝樊成先道了声“有德”作为感谢。
于是樊成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袍,正声道:“这河东之地的气候天时不同于大河之南,若不清楚天时,则于耕种收获大有影响。我族思及贵族初到此地,又无能力测算天时,若只靠自己摸索,恐怕所耗功夫甚大而收效甚微。故而,我族有意传授天时与贵族。不知贵族意下如何?”
历虽然有模糊猜测,却不想这樊成真是为此事而来。他顿了顿,向樊成道:“若真能传授我族天时,我族上下自然感激不尽……”
樊成却摆了摆手:“慢来,族长,我的话未完。”
历于是住了口,听樊成把下面的话说完。
“日月星辰,虽日日夜夜东升西落,这世上之人,却没有几个能窥见其中奥秘。我族秉祖训,耗人力,日观夜望,费时近百年,才终于一点一点摸索出天时的测算之法。此为我族重宝,向来不轻示于人。如今,我族虽体恤贵族之艰难,欲授予此地天时。然则,此等重宝,若轻易教与人,只是玷污辱没了此珍宝。不知,族长以为如何?”
季心中一凛,这番类似说辞樊成曾经也说过,他想起了那所谓的地租。
历斟酌道:“此等重宝,自然不可轻易示于人。只是不知要如何贵族才能授予我们天时?”
樊成也不含糊,朝着东方丹城方向拱了拱手:“我丹城城守有言,授予天时既然为我族恩泽之举,所要求条件自然不会令贵族太过为难。若贵族希望获得我族天时,则,在每户每年三斗地租之上,贵族每户每年需再交六斗谷子与我丹城作为获得天时之资。”
尼能四人皆是一惊。
樊成看着他们的神色,慢慢又道:“另,贵族上下需同我族一般,信奉天神。每月朔日那一日,贵族上下全部族人需沐浴净身,诚心向天神供奉祈祷忏悔,方能获得天时。因此,以后贵族内之丧事,皆需报往丹城,由我族牧者主持相关礼仪。”
好一时历才道:“贵城守与樊大人之好意我族已经明了,只是此事我族内还得商议,不知……..”
樊成并不着急,他道:“自然。此事我族绝不强求,贵族尽管商议。只是,此事我们虽不强求,于我毕竟是一件公事,请贵族三日后给我一个答复,我好回禀给城守大人。”
历道了声知晓。于是樊成便起身要走。历于是领着尼能众人,一直恭送樊成到了村口。到了村口,樊成道:“三日后,还请族长亲至丹城一趟,告诉我结果。”
历自然应是。樊成也不多留,当即拱手离去。历等人躬身送走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远远的去了,才直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