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淡淡日光洒落在闲散而热闹的大街,尤能让人感到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暖,微末的凉意淡去盛夏烦躁的炙热,舒适的温度还未迎来冬日极致的酷寒,一路走走停停间满面吹拂着漫越人流与秋树的清风,不由得会让人感到一阵呼吸的美好、看见的愉快还有沉浸其中的庆幸。
其实,此时此刻她或许还不该变得如此莫名“愉快”,至少还不应该就这样“平静”下来,因为母亲的死和那尚未调查清楚的事故原因以及她必然在案子了结清楚后必然要去面对的一切,包括外公外婆、母亲上班的公司、银行、移动厅、警局、社区办公室,还有现在租住的房子、家具、水电网及交通费用以及自己后续的监护人……最最重要的还是她如何独自面对和处理至今仍躺在警局法医室里的母亲。
不……不,她只有十六岁,还没到十六岁,甚至还没拿到那一张象征成年的身份证,那些琐碎、惨淡和沉重的繁重“结算”其实都该大人们去处理,她为什么要逼着自己去承受呢?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眉头微皱低下头,看着前面摁耐不住欢脱一路拖拽自己向前走的小子,猛然间感到那一幕莫名其妙像极了此时此刻的她还有她生活的一切。
她知道按照人脑的自然规律计算,或许半年后、一年后她此刻挥之不去的沉痛和压抑就会慢慢淡化,因为她没有办法“永远”记住现在尚且感到熟悉的母亲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未来她的生活和思想里就会越来越少出现母亲的影子。
毕竟长大后的她或许就会像母亲曾经期待过的模样,她会工作、会结婚、会生小孩,或许还可以把远在家乡无人照顾的外公外婆接来,那么她有限的心力必然也只能留给自己生活的“刚需”,也就越来越无能为力去怀想起这短暂又漫长一生里生活那么痛苦却始终没有放弃过的母亲。
可是……母亲,其实只是一种身份的代名词,她从未超脱出这唯一的观点看待过更多只属于“乔青”个人的东西,她作为职员、女儿、女人、平常人在其他人眼里到底又是什么模样的呢?他们会不会像她一样感到“不满意”,是否曾经和她一样那么顽固而残忍得死死围困住脆弱不安的母亲,逼问她她的人生到底是什么?她需要的是什么?她为什么总是沉浸在自怨自艾的痛苦里?她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突然得选择去死?
那一刻,她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远的路,回过神手心已经握着一个尚有余温的煎饼果子,系住小子的狗绳抓在另一只手里,她低头看见此时自己正像一个垂暮老人将双手摊开放在膝盖上,孤独坐在面朝大海的长椅上,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很难过。
她禁不住在想,就在母亲看到另一辆车朝行人飞驰而去的那一瞬间,是否真的想到过死亡,想过离开,想过要彻彻底底“抛下”自己?毕竟含辛茹苦养大一个像她乔绪花这样任性自私又敏感冷血的孩子,对于孤身一人在外打工的母亲实在太过辛苦和煎熬,甚至于母亲真的想过要离开?
就这样眼泪缓缓溢出,嘴里塞满的食物来不及咽下,她也无力咽下了,因为那一刻她从心底克制不住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无比的可耻而愧疚,甚至觉得自己真的不配活着,或者是她乔绪花应该替母亲提前去死?
“汪……汪汪汪……”这时,小子再一次面对她蹲坐下来,像是莫名看懂了她此刻的极度羞愧,不停朝她低吼着,最终惹来无数路人频频投来关切的目光。
于是,她默然低下头抬起手臂擦去眼角的余泪,继续咀嚼嘴里的食物,装作若无其事抬头看向不远处那一片灰蒙带着些许浅蓝的大海。
就这样小子终于安静下来,走到她的斜边软软趴下,再没有放肆乱转打断她的思绪,路人们看到这一幕终于放下心,还以为她是吃东西有些噎到了,回过头继续朝前走去。
时间,就算她面对大海心情渐渐舒缓下来,也并没有过去得有多快,最终反而让她感到越来越感到无聊,最终她干脆捡起一旁的纸袋站起身,就准备牵着小子离开那里了。
“请问,你是……乔绪花同学吗?”温和低沉如琴弦的嗓音散发出礼貌而疏离的话语,她募地愣在原地,抬头看见有一位陌生的中年人挡住了自己的去路,对方看上去身形矫健穿戴极为整肃并不像她会见过的什么人,于是下意识皱着眉头朝身后退开两步,顺势弯腰抱起仍在欢脱状态中的小子,一语不发满脸戒备死死盯住对方。
“实在抱歉,我……我还是先做个自我介绍吧!不知道绪花同学知不知道亿刻集团,我是亿刻集团林刻董事长的专属私人秘书,这是我的名片,请你收好。”说着,中年人缓缓从黑色西装内衬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到她面前,她默然低头看一眼,发现名片的材质与设计简约精致前所未见,莫名有点相信起眼前人说的话。
只是回头又想她乔绪花从来与那个远在天边叫作“亿刻集团”的神奇传说毫无交集,对方又凭什么会派人来找她,此时不想再继续耗费心力无度猜想下去,不觉有些许不胜其烦,转头看向一边淡淡说道:“嗯,不知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对方看她一脸不耐烦,倒也没有多犹疑,直接站定身体满脸严肃对她说:“乔绪花同学,林董事长希望见你一面,派我来接你去林府一趟,具体讨论清楚关于你母亲乔青女士车祸事故最终结案的事情。”
她微微一愣,怎么都没想到对方会知道自己母亲车祸的事情,抬头死死瞪着对方反问道:“我母亲的事情,你家董事长怎么知道……哦,不。我是想问你家董事长就是……是我母亲救下的路人?”此刻,她的脑海里极力回想那些天在警察局里听到的信息,才记起母亲救下过一个路人,可从来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路人竟是……林刻,一个外界传闻神乎其神的企业家?
可林刻为什么自她走进警局起就从没出现在任何人面前,甚至在她回家后足足半个月时间里也始终没有露过面,如今还只派来一位所谓的“代理人”?难道……仅仅只因为警察们说母亲的事故牵涉到一桩还在侦办的“重大经济纠纷案件”?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冷笑一声,漠然而刻意高傲直视着对方。“哦……林刻……林董事长,我知道……就是号称年产千亿的亿刻集团董事长嘛,每个人都知道他真是一位人人敬仰的企业家,只是可惜呀……可惜。”话没说完,她走上前来将脸直对向默然惊讶的中年人,突然奇怪笑着嘲讽道:“可惜你家林刻做的了千亿集团的董事长,却偏偏忘了该如何做个有礼节的正常人。一天、两天……实在算我太高看他,偏偏现在已经足足过去半个月了,正常人面对救过自己的恩人尚能亲自现身,林刻……偏偏就不是正常人,嗯……好的,我知道了。”说完,她立刻冷下脸,面无表情转身走开了。
那一个细瘦的身影渐行渐远,中年人站在原地看着,不知为什么并没有生气,反而满脸欣慰淡淡笑了,心想对比眼前这个女孩的“强硬”、倔强还有独立而清醒的认知与价值观,同等年纪的林家独子林子瀚到现在还浑浑噩噩不可救药,一心沉浸在那些因金钱和权力堆砌的重重虚幻和刺激游戏里,简直像这天差地别的生活环境里最有云泥之别的两个最为典型的灵魂。
究其原因,首先不得不承认“环境”和“经历”不同必然也确实是导致他们两人现在在思想、情趣、眼界和对待事物的方法等众多问题上产生巨大差别的重要原因,唯有人为的“选择”是他们同等拥有的。
面对不同境况下内容不同但本质接近的一切怀疑和质问,尚未成年又即将成年的他和她必将或已经正在经历最终浴火重生之前那些直逼心灵和人性的无数次充满煎熬与磨难的拷问和质疑,而他和林刻作为看着林子瀚从小长大的最最亲临的两个人,反倒不太介意在现实里利用起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事来给眼下变得越来越失控和叛逆的林子瀚增加更多更深的苦难,因为在他们看来如果未来林子瀚要变成那些有能力继承亿刻集团的候选人之一,现在正值青春年少具有最大反抗精力的他就必须经历比同龄人更加刺痛和惨烈的撕裂和教训,就必须学着承受比任何人都要绝望和恐怖的困境与艰难,才能最终获得那份面对任何事情保持得住冷静、理智甚至智慧的从容与淡定,那么未来他的路就一定会比他和林刻从前走过的路更宽更深也更加坚定。
所以,面对这个平凡而坚定的女孩,他想林刻最终定会和自己做出同一个决定,就是不顾一切将现实里的她推入林子瀚心底充斥着无数不安、暴烈与危险的战场,毕竟他和林刻都明白那么多年来他们倾尽全力教会过林子瀚许多许多超乎常人的精神与品质,最最忽略和无力补足的却始终都是林子瀚心底因自小丧母最最缺憾的感性空白。
可林子瀚始终不曾明白的是,尽管许多的事情他可以运用许多方法“控制”别人做出行动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可一旦遇到时常没有理性逻辑可言的“感情”往往就会无能为力、束手无措,而他和林刻虽极其希望未来林子瀚能够凭能力成为亿刻集团继承人,也不愿意看到林子瀚像机器人一样麻木不仁度过一生。
反而更希望现在尚未成年的林子瀚还能有机会和空间变得像他素未谋面的母亲那样,温柔、善良、理智又聪慧,能够包容和原谅许多许多,还能给别人带去强大的精神力量,即使最后这样的林子瀚对比他和林刻那么多年全力培养的林子瀚会有很大差别,乃至在现实里带给林子瀚的生活、感情和思想毁灭性的打击和考验,可他和林刻都始终认定这一课是林子瀚人生必不可少的重要一环,而只有让林子瀚产生出如此的变化,才足够成全他作为伯伯和林刻作为父亲始终不能抛弃的对林子瀚作为孩子的深厚感情,纵然这样在其他人看来是那么的自私和残忍。
思考良久,终于中年人低着头轻叹一口气,缓缓转身朝大路那边停靠的私家轿车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