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门重重关上了,气喘吁吁的她已然筋疲力竭,随手松开狗绳,就扶着墙慢慢走到窗前,仰头朝后背靠床板坐到地毯上。
此时,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阴沉下来,散淡的日光自窗外透入黑白分明斜照在她默然双眼深闭的面容上,渐渐也模糊了,她的脑海不由渐渐浮现起海边那一幕,她的心也越来越无力自拔深陷在那一种难以名状的难过与悲哀当中。
平凡如母亲不顾一切乃至失去生命救下的一个人,不论他到底有多么富有或贫穷、身份地位崇高显赫还是卑微渺小,仅仅从做人最基本的“礼貌”,他都应该在母亲死亡的当下尽早现身,不为其他任何目的,只因这本该就是每一个生而为人的生命对同等重要的其他生命必须持有的最最基本的尊重和敬畏。
可偏偏就是像亿刻集团林刻董事长这样在社会上拥有无数财富、声名和人心的人,对外可以如英雄般无尽挥舞战旗征战商野、声名远播,在内却精神偏颇和模糊,并不真的能像所有平凡人所期待和想象的那样,有能力以负责态度谨守生命本分,谨守对平凡生命的基本道德与礼貌。
所以这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她隐隐感到自己恍惚间似被此时亲眼看见和经历的他人作为逼着开始怀疑和反思咫尺之间这面目丑恶的现实世界了。
其实,如果林刻真的如她曾敷衍当时无力面对一切的自己时所想象和自以为找的借口“受伤住院”了,又或者被救者从不出现在她面前,她或许还不至于像此刻感到如此的愤怒和不解,毕竟面对行动不便等客观原因,她还可以安慰自己说迟早都会看到母亲以生命换下的另一个生命,还可以安慰自己说那同样是一个值得活下去的生命,甚至她还可以此自欺欺人说眼前这令她不能自拔的持续痛苦只因为母亲在当时情况下不得不做那样的选择,并且最终以此原谅鲁莽的自己也原谅母亲。
可偏偏林刻和他派来的人还是出现了,并且如此姗姗来迟,在足足半个月的时间过去后竟还不是以“被救者”的谦卑姿态出现,反而更像在拿母亲的死来与她分割得失、讨价还价,终究让她感到无比厌恶和藐视。
但是眼前这一切到底又是为什么呀?表达尊重和礼貌并不需要被救者付出更多,仅仅只是需要他们亲自到场,亲自面对逝者以及逝者留下的一切,难道真的会比“死亡”还要可怕吗?又或者,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平凡如母亲的“不够好”?身份地位、衣食住行的“不够好”,还有自带残缺而普通的灵魂“不够好”?
不……不会的,从小到大她花尽十几年学习过的、听到过的、相信过的那些展开在书本、声音和录像里的杰出而伟大的灵魂,总是在不厌其烦透过教育者的传播和表达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在告诉她,她面对的这个世界虽有残缺但始终都崇尚道德、法律、公平、善意、礼貌和尊重等等人性里光辉闪亮的内容的,为什么偏偏落到现实里这些“内容”就会变得那么曲折离奇得难以实现?
是她自己不够相信吗,还是她从来都未曾极为努力地追求过,又或者她至少没有追求的那么穷追不舍、至死不渝?可笑的是,如果人生恍惚宛如一场醉心到底的梦,她听循着教育者权衡利弊精心筛选的词句长大,听循着许多人甚嚣宣扬和崇尚的理想长大,甚至包括母亲都莫名其妙变成他们中的一员时刻对她循循善诱、谆谆教导,最后她终于相信了那所有美好的理想和愿望,所有他们自己在现实生活里都未曾笃信过的理想和愿望,那些仅仅习惯宣于纸上谈兵缺乏说服力和影响力的理想和愿望。
那么,那些关于“苦难”的更难谜题到底又该由谁来给年轻稚嫩的孩子去解释和引导呢?
是书本吗?父母吗?还是学校和教育者?可偏偏就是这些在大多时候习惯性用一种极度“保护”的方式尽可能抹去有关苦难的一切痕迹吗?因为太多人都在主张说人生太长、苦难太多,等到孩子长大后就自然会懂得这些,何必过早让他们的心还没有长出希望,至少是足够的、成熟的希望,就提前让他们深陷于人生艰难的种种失落和晦暗当中?
于是渐渐的他们或多或少会在现实生活里,像躲避“瘟疫”一样不再在孩子面前提及“苦难”及随之产生的种种负面情绪和影响,像是那么出于爱心和保护欲望对孩子作出种种敷衍或谎言,还偏偏美其名曰为充满善意的爱。
可他们独独忘记了,在孩子漫长一生里脱离他们保护的日子,总是要比处在他们极力铺张的羽翼之下的日子要多出许多,教会他们如何在情感和思想上正确理解和面对“苦难”,实际是比宣扬美好与光明一样重要的。
因为在每一个孩子逐渐长大成熟变成大人过程中,那些向“苦难”张开双眼的时刻或许会比所有大人预期来得更早,就像那年未满十岁的她第一次看到“小子”那样惨烈死去的时候,千万不要等到孩子开始自己思考或逃避“苦难”议题之后,还在对他们说着那些已然虚弱无力而空洞乏味的“美好”与“光明”,毕竟那只会让每一颗受伤的心灵在父母尚未揭示真相与事实的持续谎言里走得越来越迷茫而遥远,正如她的母亲从前总习惯用各种方式让她相信“人性本善”,又偏偏忍不住在她面前说着各种对旁人充满抱怨的话,最终造成她思想摇摆之下更大的迷茫与疑惑了,甚至不自觉开始厌恶母亲照本宣科似的“说教”。
是啊,这样想来世间生孩子的男女有千千万,可真正能够做合格父母的人却并没有多少,因为同样生而为人未曾完美,更何况他们在现实生活里还必须充当负累重重的各种角色,那么他们最终能给孩子的教育也就不可避免存在某种程度的偏颇与失策,那么作为父母到底又该如何教育孩子才算“大体完整”呢?
这其中包含一条极其重要的规则,就是“平等”和“坦诚”,将自己与孩子同等放在与“人”的正确意义之对等位置上进行思考和自省是每一个包括家长在内的思想、行为、感情的引导者必修的功课,而“坦诚”可以让彼此间更深层了解最真实的自己和对方,最终为构建有效而良好的沟通奠定坚实而深厚的基础。
直至此时她回想起此前和母亲之间的种种不觉默然心痛,后悔于当初自己没有尽早耐心对母亲坦白所有的想法,反而开始就强硬以“通知”形式逼迫开始母亲接受自己的决定,而最终导致了她和母亲之间不知什么时候起变得不再信任的脆弱关系瞬间破裂,遗憾只剩始终最爱彼此又无能为力面对两败俱伤的两个至亲骨肉。
是啊,她自私了,冷血了,以不够好的自己强逼了不够好的母亲接受自己一时间恣意妄为的决定,到底还能有什么资格去指责那一个从来与母亲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做得不如人意?同样是因为母亲的“平凡”选择了自私而造成伤害,凭什么她就能自以为可以得到母亲的原谅,可偏偏那个人不能?
而残忍的事实又究竟是什么,她想比起那一晚自己亲手给母亲造成的伤痛,林刻作为母亲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如今这番所作所为其实并不会让母亲感到更痛苦,反而更多只是一种可以被原谅或忽视的残酷人性,对比起来如今她所承受的这一切到底又算什么?
明明……她是要比任何人都坚定更深爱自己的母亲,虽然曾经确实痛恨过她一成不变令人痛苦和压抑的偏执与专制,可她从未有过一次在心底期待过、诅咒过甚至想象过要让自己的母亲为此而死去,更不是如现在那么悲惨无声死于那一场连被救者都不甚为然的车祸。
可一切就这样突然发生了,并且以最惨烈和最令她痛心懊悔的方式,她才恍然明白那一切导致悲剧发生的原因仅仅只是当时的她不够好,自己不够强大,以至强大到能够坚持容忍一切的质疑和批判,尤其当这些全部来自于自己最亲近和依赖的人的时候。
如今她恍然悔悟了,时间却已无法再重来,就在母亲生命消逝的那一刹,上苍已经将所有她能用来救赎自己的归路瞬间封死,徒留下此时此刻再也无可挽回的一切,再也无可救药的她。
想到这里,她睁开眼木然苦笑了,眼底的泪慢慢遮盖住咫尺间能看见的所有光亮,痛至刻骨铭心的她恍然感觉从一个未曾醒来的大梦里走进身临其境的恐怖现场,那里近在咫尺之间母亲隐隐约约还在,依旧还在无尽的黑暗前面最温柔的那一道光亮下默然看着她淡淡笑了,她下意识就着急伸出手想要抓住,可那一丝随风而来没入掌心的微凉最后带回的,却是她尚未全然丧失的最后一丝悲哀而痛苦清醒,瞬间明白了在眼前这遥远而空洞现实世界里母亲还是没有回来了,于是那挥之不去的痛苦和悲伤莫名变得愈加凶狠了,像风一样直接追上此时还在努力说服她自己的那一丝脆弱而顽强的理智,直到渐渐将她逼成最麻木的模样。
是啊……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在她放学归家时打开那盏黑暗里散发暖光的窗灯,再不会有人站在厨房昏暗灯下大汗淋漓也依旧顶着浓重不散的油烟为她炒上几盘新鲜可口带有余温的家常菜,也再不会有人即使身心俱疲还会笑着陪她走遍她想去的公园、大街和山林,也再不会有人会在学校门外不论数九寒天还是盛夏酷暑都坚持站在街角等着接她回家……
这些琐碎到柴米油盐的平凡生活原来也可以如此美好温柔令人难忘而深深怀念,而她终于如母亲预期渐渐认输了,眼泪瞬间再也克制不住流了下来。
此刻,她只觉自己全然麻木而无路可去,不知道继续走下去,未来……“未来”到底还能在她一个人的坚持下走去多远?
就这样时间过去越久,一动不动缩着身体坐在地毯上,奇怪的她目光变得越来越平静而空洞了,仿佛栖息在晦暗里始终僵死而未死的幼虫莫名间正在无限接近真正的死亡,奇怪得寻不到一丝期望活下去的声息。
就在这时,嘈杂的长街深处隐约飞来一阵歇斯底里的歌声,那温柔的声音瞬间像炸开了什么似的,那么用力在坚持唱着:我只想做你的太阳,你的太阳,在你的心里呀,在你的心底呀,不管是多远的远方,我都在你的身旁……
蓦然间,她眼底的泪渐渐回暖,顺着悲伤和温暖回旋交织的歌声缓缓落向她无望而哀的心口,这样的感觉像极莫名熟悉而贴近朝她缓缓伸出的一个温暖掌窝,悄无声息将她伤痕累累的灵魂一点点握入柔软安详的浅窝,淡淡得给她带回一丝微弱的喘息。
太阳,多少人在深沉无悔爱着她,就会有多少人在偏执坚决痛恨她,因为她始终光亮而热烈,却从来不是于每个人都是好的,就像她生生不息以温暖和酷暑教化的世间万事万物,天生残缺且从来匮乏对于黑暗足够的容忍与耐心,可这到底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来不曾存在的完美是理想,就是理想,与每个人站着的现实世界从来都无法等同,那么最好的选择又是什么?她想或许正是像太阳那样,纵有固执一辈子的顽固残缺也依然要热烈而痛快努力活下去,毕竟人生漫长又太短,从来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那就从今天起……
从今天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