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两天、三天……许多的日子过去了,许多的日子正在来临,只是时间在那混乱而模糊的忙乱里渐渐失去泾渭分明的界限,于是她眼见的白天渐渐变得如黑夜漫长,黑夜又如白天般煎熬,许多的人来到她面前说了许多许多的话,然后走了,走了又来了,或者再没有出现……她的心沉落在漫无边际的灰暗里始终没有死去,也没有重生,只是像极躺在僵硬钢板上身体冰冷的母亲一样,一样沉默了。
就这样窗外的天光渐渐暗下来,她能隐隐听见街角那边传来人流涌动的说话声和汽车声,呆坐在角落里又一天过去了,终于慢慢抬起深埋在秋被里的脸看向床尾前对面人家窗台照来的灯光,还能闻到那每天准会散发出的炒菜香和黄酒味,她莫名倍感无力缩着身体将此刻的鼻息触到怀里的被子上。
那里仍然残留些许阳光略带炙热的余味,或许因为前些时候她说冷了,母亲就趁阳光大好的日子重新清洗并翻晒过好几遍吧,此时着染上她最最习惯和喜爱的茉莉花香洗衣粉味,或许因为她过去说过茉莉花很白很大还很香而她从小就很喜欢?
可就是那些曾经被她忽略过无数次的细节,还满满留在她和母亲栖身多年的窄小房子里的每一个地方,她的眼睛再也看不到昏暗的灯光里母亲疲惫而沉默的身影,哪怕是曾经一次次让她越来越害怕的那受伤的眼睛、流泪的面庞还有倍感委屈又无力申辩的低头模样,剩下只有一片漫无边际毫无声响的“空”。
她,不是还要争辩,还要努力说服母亲吗?连带说出那些永远滔滔不绝得掩饰自己内心深处从不愿对人说起却始终不堪一击的“心虚”,哪怕这无意中将母亲的心伤的鲜血淋漓、遍体鳞伤,她也从未想过要去放手。
难道只是因为她真的像自己大言不惭的一样,从来不曾期望母亲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吗?
不……其实,一点也不,因为没有人能比她更加能懂得自己内心深藏的那一段布满羸弱自私和龌龊计较的卑鄙精神了。
那一天,她尚在还没有为梦想做过任何努力之前,就那么歇斯底里急于在母亲面前狂妄无知主张什么所谓的“梦想”权利,事实上是她从未放弃过要母亲为自己的悲惨无限托底的心理,从不是因为在心底难以接受母亲态度顽固表现出的“坚决反对”,毕竟在考虑对母亲说出决定以前她就早已在心底推演过无数种母亲可能的激烈反应。
再加上将自己看得太清楚的母亲对她说的每一句“劝解”,每一次都那么直接抽打在理想化的她最最不愿面对又必须面对现实的种种恐惧不安的心理上,她实在太痛、痛到骨髓里,终究忍不住狰狞得想要在自己被撕碎以前提前撕碎别人,即使对象是她唯一的母亲。
想到这里,她奇怪得扬头笑了,眼睛里残留淡淡的泪痕,而她知道时间太长,未来太长,只有她自己必须活下去,活下去不论是以如何粉身碎骨、痛不欲生的方式继续下去,只是从这一刻起她再没有任何面目继续于她平凡琐碎生活而言那一种近乎“天方夜谭”的可耻奢望了。
就这样她突然坐起身冲到置物架前胡乱翻找一通,最后毫不犹豫掏出那些平常攒钱买下的昂贵画集,还有书包里占去大半容量的画本和画具,头也不回快步奔下楼,一路跑到最近的垃圾桶前就一股脑丢了进去。
这时,过路的行人纷纷朝她看过来,那凌乱不堪的头发、破旧邋遢的长衣长裤还有细瘦如柴的身影、惨白如雪的面容倒映在街灯昏暗的光线里,莫名散发出一种颓败至极又阴森恐怖的气息,惊得四周无人敢走上前,甚至还没等她抬起头,就都好像突然看见疯子了,纷纷指指点点落荒而逃。
猛然间,她被一阵夜里的凉风吹醒,下意识缩着身体抱紧自己,默然朝大路上过往的人群看去,心底禁不住透出一股淡淡的悲凉。
这样热闹而繁华的人世间,她身处在那人流不息灯火如昼的都城里,那么多年来到底又从多少陌生人的身边走过、停留过、驻足过,孤独如她原本应该比任何人都更要急于倾心将灵魂和身体托付于眼前这一片时刻渗透出温度与光华的世界,可她偏偏不爱这其中的嘈杂和喧嚣,纵然她从未停止为这样的孤独买单,也依旧固执背对这样的世界。
只是从前不论她如何缺乏,至少还会有母亲在她能看见的地方,现在……想到这里,她微微轻叹一口气转身踩着那双拖沓的鞋子一步一步沿原路返回,迎面看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人站在不远处,手上提着一个粉红色的狗盒。
“绪花,你……还好吗?”女人小心翼翼问道,一边慢慢朝她走过来。
她微微一愣,刻意避开对方“怀疑”的目光,低头看向她手里拎着的狗盒,好一会儿发着呆,慢慢弯下腰伸手接过,就面无表情淡淡说道:“谢谢你把小子送回来。”说完,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转过身朝小巷入口走去。
顿时女人满脸惊讶僵住了,站在原处看她渐渐走远,始终也不知道在如今的情境下自己该和尚未成年的她多说些什么。
因为同样独身住在那一座远离家乡的拥挤而忙碌的城市里的她,真正将眼前那样矛盾激烈又太过相似的一对母女之间每一道狰狞而无可奈何的伤口和裂痕看得过分清楚,所以她实在太懂了,明白乔绪花此时心底最最需要和渴望得到那一份奇怪而必经的独自“清静”,那一种不曾被任何人看轻或怜悯的……“清静”和“独立”,而这一切或许正是乔绪花要将自己的精神慢慢挺立成真正成熟而理智的大人所必须经历住和直面的“苦难”吧。
是啊,苦难……总会带来无尽的绝望和痛苦,往往还会趁人不备直接将那脆弱惶恐的人心隐秘不宣的一切彻底掀翻撕裂开公之于己,然后肆无忌惮挥舞锐利冰冷的刀刃以诡异恐怖的惨笑死死盯住所有隐藏过黑暗和卑劣又经受不住重重拷问和煎熬的人心,直到他们“被迫”直面由死亡青灯照临显现出来的最最真实也最最卑鄙的自己,甚至完完全全被剥皮拆骨血淋淋摆在冰冷到不容拒绝的现实里满怀悲哀又无能为力的自己,逼迫他们时刻面对“邪恶”最最阴暗叵测的一次又一次主动邀请,邀请他们参加那一场稍有差池灵魂瞬间被彻底吞噬或毁灭的黑暗邀请。
只是平凡如人毕竟只是人而已,因为有残缺才会偏执于圆满,有过丑恶不堪的自我堕落与麻痹才会拥有对美好平静的清醒和独立如同皈依信徒的狂热与钟情,尽管大多数人终究因为承受不住“苦难”的种种严刑逼问,只坚持走到看见“绝望”的那一步,就固执以为世间苦难各有不同而归路终究只有一个,不是自我毁灭就是被别人毁灭。
而从来“死亡”都是挣脱不了“无望”纠缠的人心,面对所有无力承受的不幸、苦难或恶作剧仅能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个彻底也干脆的选择,毕竟毫无底线去成全自己人性的“懦弱”往往都要比不知目的仍坚持承受空洞和痛苦残缺活下去来得更加轻松和解脱。
可事实究竟是什么?
那习惯被许多的人污蔑成早已绝迹的“希望”始终都在,它就像上苍在开始亲自创造每一个生而平凡又不同的宝贵灵魂时,悄悄埋入每一寸真实鲜活的血肉深处最最隐秘而伟大的天赋,至于那些大多数人未曾看见的、被种种残酷和煎熬的现实围困住的,从来只是生命本身,并不是真正的希望模样。
因为“希望”天生寄生于生命,而生命却并不都寄生在希望上,关键只在于每一个生命都应该反问,到底在那漫长而煎熬的日子里自己即使千疮百孔又对希望偏执过多少次、偏执过多久?自己唯一而宝贵的那颗孤独而独特的心灵到底有没有真的努力坚持到看得见“希望”出现的那一刻?
所以,毁灭还是继续从来不是一道非黑即白的简单选择题,而是对人心的韧性最最赤裸的拷问,如果有人能够坚持相信,乃至于被别人无情嘲笑骂作“愚蠢至极”,这到底又有什么关系呢?
毕竟每个人漫长又短暂且从不可重复的人生确实是需要有一些楔进骨肉鲜血里的信仰,才不至于终其一生浑浑噩噩,犹如墙头丝草在总有风雨飘摇会到来的天空下,那么脆弱不安不堪一击陷于时时刻刻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惶恐,尤其在面临突如其来的变化和巨大苦难时。
所以,面对一直都那么特别而倔强的乔绪花,女人莫名其妙感到放心,毕竟按照她了解的这个未成年少女过去的种种,未来的她一定会出乎所有人预料变得比任何人都要更加坚强且独立生活下去,即使现在她还走不出那巨大的痛苦和煎熬,但很快的、一定会很快的,自己所坚信的乔绪花肯定会能坚持到看见希望归来的那一天,然后重新恢复如初,重新回到从前沉默也温柔的模样。
于是,女人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过身走到旁边的垃圾桶前,重新拾起乔绪花刚刚扔掉的一切,头也不回渐渐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