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的长街渐渐暗了,热闹的人群已经各自回家酣睡,她独自坐在那一条离家不远的步行街长椅上,孤独得只剩一道斜长的灯影相伴,安静微冷的光静静栖落在她泪痕渐渐干却的脸上,终于她长叹了一口气,抬着手背擦去眼角的残泪,就将身体朝后仰着双手撑开,默然抬头看向这漫长而煎熬的一天里异常漆黑而寂静的夜空。
妈妈说,她至少没有让她饿肚子?
是啊,天底下还有太多太多的孩子没能吃上一顿色香味俱全的饱饭,甚至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就已经离开,他们的生命就像没有光的流星悄然与这世界擦肩而过,从未留下过半点印记和光彩。
对比之下,因为妈妈还在,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明明要比许多的人都要过得“幸福”,都更应该活得“快乐”,可为什么偏偏还如此得不到满足?偏偏要那么近乎丧心病狂得不停用那么犀利到接近冷血的言辞反复刺痛母亲心底的“旧病”,偏像个疯子一样偏执计较于母亲对待自己的每一点“感情”是否纯粹,是否真的符合自己的需要?却从来“有意”在忽略面对她眼里变得越来越复杂的世界时,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同样会猝不及防倍感无力和恐惧的心情,同样深有体会的无助和迷惘,反而只苛求母亲能毫无缺点得应对自如?
是啊,乔绪花……真的很自私,甚至冷血,但这可能正是因为她从小最缺的也是她始终偏执于得到的,还是她打从心底真正害怕得到和付出的,所以面对“感性”她可以运用种种近乎诡辩的分析逻辑将其剥皮拆骨至一文不值,面对“理性”她又奢望自己能得到些许缓和的宽容,并且一样会像大人们那么固执且坚持矢口否认的事实是,她自己才是那个蜷曲在阴暗角落里最为丑陋和懦弱的灵魂,对别人无尽得索取,对自己无限得放纵,甚至面对最亲近的母亲同样犀利到接近冷血的种种“分析”,还会习惯性像母亲出于受伤和本能近乎歇斯底里满怀愤怒和委屈得奋起反抗,而这一切或许才是属于她自己最真实也最赤裸的未成年前的心理和人性吧。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对自己冷笑一声,伸手拿出口袋里仍在震动的手机,默然深深长叹一口气,心底依然很迟疑该不该立刻给母亲回信,挣扎过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给母亲发去短信,“妈……今晚我不回去了,请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暂时……”。
直到短信最后发出,她都没有想好适合撒谎的地点,干脆照原样发出,然后毫不犹豫将手机关上,背起书包就朝步行街旁边的肯德基门店走去。
直到第二天天亮了,她睡在角落沙发上猛然间醒来,看到周围人奇怪而怀疑的目光,若无其事提着书包缓缓站起身,不急不慢走到柜台买来一个汉堡和一杯豆浆转身出门,就一路慢悠悠吃着早餐往学校走去了。
这时,手机已经重启,不久又开始震动起来,她停在路边将刚刚吃完的纸袋和塑料杯扔进垃圾桶,直接掏出手机接通电话。“嗯……是我。”
此时,电话另一边的乔母忽的静默了好一会儿,听到她的声音慢慢放下心,暗自轻叹一口气将语气极力放轻,“绪花,妈妈……妈妈今天……”。
哽咽的声音压抑着乔母的激动和宽慰,她感觉到母亲欲言又止之间似乎话里有话,刚想开口询问,就听见另一边乔母的话锋突然一转莫名高兴而释然对她说:“今天呀,妈妈可以休息。好不好等绪花晚上放学了,妈妈带花花去吃大餐?”
她微微一愣,缓过神略感不安皱起眉头,一时不好打断乔母如此难得高昂的兴致,暗自将心底的所有疑问暂时压下,对着电话那一头勉强答应道:“哦……好,我知道了。”
“好的。那等妈妈找好餐厅定好位子,就把地址给绪花发过去,好不好?”听到她干脆的回应,乔母的兴致更甚,言语间透出一种如释重负的快乐,不禁让她有些动容。“好……好的,妈。”说完,她很快挂断了电话,低头意识到手机已猝不及防将她许久未曾喊出的字眼传出,莫名感到些许烦恼和无奈,深深叹一口气将手机揣回到校服口袋里。
就这样一切照旧如常,时间在上课铃和下课铃之间不停切换,她坐在教室里直到所有人都背着书包离开了,低头再一次看向一直摆放在桌子下面的手机,眉头不禁皱的越来越深。
“为什么她还没将地址传过来,还是……还是她又临时有事,回去处理工作上的事情了?”想到这里,早已对此司空见惯的她仍然免不了感到几丝淡淡的失落和哀伤,因为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必须服从于母亲所有经济来源的工作需要,不论她愿不愿意接受、失望过多少次,于是她又坚持等了许久,终究都没有接到电话和信息,就只好背起书包满心失落朝校外走去。
这一天,天空灰蒙蒙的,空了大半的校园里只有几个值班清扫的同学来回走在悠长悠长的走道上,她刚从教室出来,忽然间一阵莫名透骨的寒风袭面而来,瞬时将她吹得脑袋有些懵住了,急忙伸手扶墙让身体站稳慢慢睁开双眼,那一刻她竟发现眼前的走廊上莫名其妙忽然没有一个人在,四周静的仿佛只听得见自己深重的呼吸声和那像在呜咽的风声。
她不觉有些莫名的惊慌,下意识急忙回头朝楼外那一大片空地看去,才看见灰蒙蒙的天空下此时正有一辆车顶闪亮着五彩灯的警车远远停在学校的伸缩铁门外,莫名间心猛地一沉,一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她回过神来突然就不顾一切头也不回朝楼下疯狂跑去了。
就这样,当那一辆黑色警车终于载着她进到气氛严肃而压抑的警队院子里,她全身僵硬好不容易挣扎着从车里钻出来了,默然抬头看见那枚银光闪闪的警徽镶嵌在正面玻璃大门上面的墙壁上,仍然不愿相信陌生如他们说的……
他们说……他们说,她的母亲现在正躺在……哦,不,是“已经”躺在,是“已经”……没有流泪的她似乎突然间不知道该如何在此时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了,只身走进那冰冷灰暗的房间,亲眼看见昨天还会愤怒而委屈地控诉和斥责自己的母亲“活生生”躺在冰冷的钢板上,她甚至觉得眼前的一切恍然只是上苍为报复对母亲频频指责索求无度的她所降下的“神迹”或“梦魇”,为的只是希望自私冷漠的她还能学会些许如乌鸦反哺的感恩和回报,可忽然间她竟奇怪得笑了。
时间太长,人生太长,当真的只剩她一个独坐在那一条冰冷的长凳上,背靠一墙之隔的那边再也没有了声息、温度和情绪的她,突然间像是所有的痛苦、抱怨和不满也在渐渐消失,留下那一大片一大片毫无意义的虚空落在她麻木的眼眸中,渐渐削去她还能有所感知的所有时间和空间的界限,猛地将她尚且鲜活而聒噪不安的心扑灭在黑暗里。
这一年,她十六岁未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