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夜渐渐深了,窗外又传来香气四溢的爆炒声,她呆坐在沙发上终于缓缓回过神,再一次听到对面楼道里平凡又年轻的小夫妻此时挤在昏暗又窄小的厨房里,猛然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呛咳声,莫名夹杂在一阵愕然的笑声里,感觉是那么的温暖又熟悉。
那其实是一个很小又很幸福的家庭,一家六口人拥挤在同样不足四十平米的公寓里,时常会传来寻常琐碎生活里充斥分歧和不理解的各种杂音,夹杂在那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经常磕磕碰碰又叮叮当当的喧闹声里,外公时常起早的关门声、外婆哄逗外孙的笑声、母亲指责小孩不听话的话音,还有母亲和父亲因这天忙碌工作遇到的种种不顺发出的抱怨声……但最最动听又最最温暖的都是这样相安无事又莫名快乐的时候,他们纵然活得那么疲惫不堪,也仍有能力感受到平凡生活里片刻的放松与快乐,就像她和母亲鲜少有机会外出就餐所能享受的惬意时光,从来不像电视机里那些无聊又无用顶着精致包装的精神娱乐鸦片,更像一种对于从未想过放弃而坚持着努力和付出的满分的自我肯定和承认,即使那或许只是一次绝无仅有到高档西餐厅吃饭的机会,还是拖家带口外出郊游的短途旅行……他们都始终知道,为什么这一切很值得。
同样,那一对相濡以沫的年轻夫妻也出身遥远又僻静的小城,始终竭尽全力在大城市角落里担负起养家糊口、生儿育女又奉养老人的责任,甚至往往习惯性将自己的愿望一推再推,直到看到老人和小孩的愿望一一实现了,才会有他们真正提及最最亲近和深爱的彼此的时候,然后他和她会主动抽出一段时间彻彻底底走出家门,独自在外面过一过难得亲密的二人世界。
曾几何时,正因为他们的世界离她如此贴近又真实,甚至让她开始想象以后的以后等到自己长大到如他们同样的年纪了,是不是也能找到一个自己今生深爱无悔、执守如斯的人,从此相依相伴又相忍相容在那么艰难负重也疲惫忙碌的平凡生活里平淡无奇过此一生?
不,不得不说在突然意识到那偶尔的想象近乎真实了,她莫名就对这一眼看得到头的成年生活充满恐惧和害怕了,毕竟对于敏感又自私的她来说或许此生最害怕失去的只有独立的自己而已,所以并不像乔青或其他愿意为家庭放弃独立和自由权利的女性,从骨子里最害怕失去的都是那一份为人母的资格和机会。
可奇怪如她历经整整六年的漫长时光,亲眼见识到乔青扮演母亲角色时经常表现出莫名动摇与痛苦,还有那时常难以克制又终结不了的纠缠挣扎,终于渐渐明白她的存在对于独立生活又势单力孤的母亲乔青到底又是怎样纠结又无力自拔的沉重枷锁,至少……如果没有了她,乔青仅仅作为离过一次婚且尚还年轻的单身女人,又拥有一份足以养活自己的工作,即使不至于像那些可以到处挥霍的物质女生活得那么肆无忌惮,一定也是可以过得更自得其乐、自由洒脱的,还会有更多的时间关心自己的爱好和心情,可以时常出去买买新衣服、逛逛大街,又或者给自己描画一个精致又简约的妆容,独自去赴下一场人生的伴侣之约。
就在那样一个世界里再没有她给乔青带去任何痛苦和挣扎,再没有自私而冷漠如她无耻逼迫乔青符合她的期望活下去而深深刺下的伤痛,再没有她成为沉重的累赘全力狠狠束缚住乔青只做自己的那一颗同样渴盼自由和解放的女人心、她的人心。
又或许那时候乔青还会和另一个男人结婚,他不会再像她的生身父亲,因世俗成见转眼选择彻底背弃她,而会是那么温柔又真实的一个男人,不必有什么巨款豪宅或豪车,但肯定会做一些饭菜、能坚持努力工作,还会真的疼爱和关心乔青,可以给乔青以终生关怀而不知疲倦的爱。
至于她终于能有所期盼的,从来只是那样的爱从一开始就不必像爱情激情浓烈又短暂易逝,反而更能像亲情温柔平静又细水长流,足够让一路走来那么孤独又辛苦的乔青终于放下满身心的所有疲惫,开始学着享受心中那份真正的安定和满足,又或者还可以过得像对楼那一对挣扎在平凡生活里也依然懂得真正快乐为何物的小夫妻,都不必再做一回这一生里让自己痛不欲生仍挣扎不休的她乔绪花的母亲了。
可是事实上乔青偏偏就选择了去成为她母亲的单行道,突然将十岁的她从乡下接来同住,由此牺牲了她作为女人本该享受的一切和可能的一切,全身心自投罗网于这一场注定痛苦不休又矛盾重重的人母路程上近乎九死一生得完成一次又一次痛入骨髓的自我缢裂和自我圆满,怎么看她都是那么的伟大又可怜得让人心痛,怎么看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独立而完整的人都是极不划算地主动丢掉了大部分自己本该拥有的人生惬意和自由?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独独作为乔青付出那样巨大的牺牲和付出来成全的她乔绪花,还偏偏成为了这一场几近惨绝人寰的伟大巨幕里唯一一个胆敢颐指气使跳起来抱怨不满和残缺的极致滑稽和邪恶的小丑?为什么?
所以,她不得不感到害怕了,害怕终有一天她乔绪花突然成为了另一个如白纸模样来到世界的新生生命的“母亲”了,会不会真的有足够力量像乔青一样接受从前自私又敏感如自己的不断追问和质疑,甚至是对她自以为根本的人生观、世界观还有价值观的彻底颠覆和否定?
不……她不能,即使像今天她觉得年轻如自己终于好不容易选择的各种执念,真的渐渐在自己精神的血肉和骨头里沉淀得越来越深厚了,都已经开始无法接受别人任何的质疑和挑衅了,更何况一路走下去日渐成年后越来越没有力气去重新思考和改变那一切的成年后的她?
到那时,她想自己真的面对了那由自己亲手塑造又失控的另一个灵魂提出的种种质疑,就更会不可救药陷入比现在更深更偏执的自我否定和自我分裂里,毕竟冷漠又自私的她注定因敏感带给乔青多少狰狞扭曲的伤痛,来日就必然会因为自己的敏感受到更大更深的伤痛,而在一定程度上这样的规律就是人类割舍不断的亲情与血缘混居于复杂多变的生活和世界里,长期以来相生相克、相爱相杀仍然能得以延续的法则之一。
就像上帝寓世时说的,痛得越深才能记得更真,那偏狭直入漫长又煎熬的人生脊骨里的伤痛和挣扎愈烈愈深,一路头也不回走下去的你才会更真实于那种根深蒂固的惨痛里懂得幸福真正的意义究竟何在,到底近乎疯子一样始终坚持让自己的灵魂站在光明和温暖的天空底下的真正意义何在?而你到底又有多少的勇气和力气能够在人生注定更深更暗的辛苦路程上,坚持执守住心底更多几分的光明?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漠然冷笑着缓缓从沙发上站起身,低头朝一旁低矮的置物柜一步步走去,好一会儿看向最高一层里摆放的厚重相册和略微褪色的铁皮盒,默然伸出手用力揭开。
乍一眼,那颗用干净卫生纸小心翼翼包裹住的白色药丸此时静静躺在盒底,竟莫名透出一点奇特又诡异的光,像极灰暗夜空下唯一一点微弱又隐约飞入深渊的萤火,她恍惚如置身梦中缓缓拿起了药丸,竟毫不犹豫仰起头直接吞下,不由嘴角瑟瑟笑着,脑海里瞬间失去所有的想象。
是啊,这该死的假想、该死的自责和懊悔,还有该死的她控制不住的颓丧必须死了,毕竟残忍、淡漠还是自然而然地忘记本就是人类的天性,而她作为人类的孩子又到底有什么理由那么固执下去,说到底“原谅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不论这到底要抛弃什么、淡忘什么、远离什么,唯一就是她必须不遗余力避开或割掉这一切了,因为她越挣扎越痛苦,可依然必须活下去,已然不顾及这是以怎样卑鄙还是高尚的名义。
所以,就用这一刻残余母亲死亡真相的药丸来做个彻底的了结吧,她不需要知道了到底母亲最后到底发生过什么,毕竟现在“活下去”才是她纵然自己无耻的唯一和终极目的,不是吗?
所以,就让真相成为真相好了,她也只是让它再也不为人知罢了。
于是,笑过后的她迅速伸手掏出相册随意塞进箱子,就头也不回转身走出公寓,手拉行李箱沿着原路走去得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