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乔绪花一听到中年人说起了房子的事情,就已经知道自己再也别无选择了,因为不论任何其他目的,不论那个房子到底是否真正属于过母亲和她,六年朝夕相伴的岁月都足以让现在的她无比相信,那里就是她和母亲身在异乡安身立命唯一熟悉和温暖的家。
终于,她忍不住开始贪婪地奢望了,暗自奢望着自那一刻起以后的以后,自己还能一如既往伴着母亲留刻在那房子各处不曾抹去的每一道深浅痕迹继续生活下去,就像始终保有一种终生哀悼及至没入骨髓的仪式感,她期望自己终能以此方式在心里、在空间上给灵魂不灭的母亲留出一个实际空位,哪怕这一个可以经久不散的容身之所从头到尾只是她一厢情愿式的自我满足的“幻想”。
于是,她默默低下了头,呼吸莫名清浅,像极在此时深深害怕听到黑夜任何回响的一只潜藏于夜幕的黑翼蝴蝶,蓦然间眼睛沾染上一层轻柔的迷雾,那久别安定的心猛地像极最终抛落了锚头的夜航船,悄然无声缓缓驶入风波平息了的浅水区。
夜,深不见底。
时间,静默无声。
这是第一次,她真正凝望过暗无天日的深渊,庆幸的是在她没完全丧失理智的时候,最后被一路背对自己的现实回头追上了,才恍然明白那些最终堕入无边地狱里变得或疯狂或残忍或邪恶或丑陋的“人类灵魂”,或许只因为过去他们也曾被一路背对的现实彻底而无情抛入过幽暗无底的深渊,而那些现实纵然在他们遍体重伤后依然未曾有丝毫的改变,依然在他们面前一如既往延续下去,由此逼得始终得不到丝毫安慰和救赎的灵魂最后也渐渐主动放弃了所有理智、感情和思想,只想疯狂以“毁灭”迎接“被毁灭”的悲剧了。
是啊,每一颗曾经温柔或柔软过的人心,其实都有一种独属于她的不可触碰的底线,一旦不幸与苦难超脱了这道底线,就会让他们开始忍不住苛责那些困扰自己的种种疑问,像个作茧自缚的哲学家拼命想要在现实里得到一个足可以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可是……现实?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冷冷笑了笑,默然回过头看向忽然沉默下来的中年人,才恍然发现他其实是一个看上去年纪比自己母亲还要大的人,值此雨夜风尘仆仆走来,头发依然梳的一丝不苟,衣着穿戴也近乎偏执保持着齐整的风度,全身上下只那隐藏在精致洁净的银丝眼镜下略带皱纹与沧桑感的眼角还能让人感觉到其实他也是真实的、通透的也看淡的,或许从前还可能经历过许多刻骨铭心甚至惨绝人寰的经历,所以才能在任何场合始终骄傲得保持一份旁观的淡定从容。
终于她默然叹了一口气,回过头看向漫天不停的大雨,依旧保持骄傲和倔强淡淡说道:“好吧,我跟你回去。”
中年人微微一怔,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猛然从怀里掏出忽然震动的手机,看都没看转过身若无其事回道,“嗯,是我。事情已经办好,现在我就带她回去了。”
说完,中年人放下手机看了她一眼,就动作流畅地轻甩开手里的伞放到她的头顶,侧身朝车头半伸出手作邀请状,满脸始终淡然如初,看上去仿佛那一夜其实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微微一愣,回头看了看另一边的行李,抬手将小子遮在怀里,徒步跟着中年人走向车门那边了。
黑色的车缓缓行驶在深夜的大雨里,街边的灯正在一盏又一盏地熄灭,她低下头今夜异常安静窝在怀里的小子,不禁感到些许的安慰。
小子,很好。
尽管平常不论跑到哪里都像一个过度多动症患者,永远停不下它自由而欢脱的撒欢和热情,可时常也会有不闹不哭的时候,亦如此时像极心有灵犀读懂她眼睛里的无助与哀伤的老朋友,什么都没说,只安静睁着它懵懂清澈的眼睛陪着她,此时此刻的她。
这时,中年人手握方向盘,抬头看了看后视镜里沉默笑了的她,莫名其妙暗自松了一口气。
对比从前他十六岁的那一年,眼前的女孩看上去实在太过平凡,甚至在生活内容和学业表现上都找不到任何一点令人眼前一亮的“闪光点”,像极现在莫名其妙淹没在这个时代漫无目的又混乱无序的种种辅导班和生活琐事里的那些可怜又可悲的孩子,无时无刻被家长莫名其妙的欲望乃至奢望死死控制住,一点也没机会活出他们真正该有的本真模样。
想到这里,中年人幽幽长叹一口气,眼睛看向前方直接将车开进那一扇黑色的钢丝铁门里,一刻不停驶向沿路尽头那一处灯火通明的白色连排建筑物。
“啪”瞬间车门被关上了,中年人站在一旁撑着雨伞将她让出后车厢,缓缓抬头看一眼那一刻迅速走下大理石台阶聚来的几个年轻侍者,若无其事站定身体吩咐道:“去,让司机小刘过来。”
“是,安管家。”一个衣着黑色制服的青年人迅速回答道,转身迅速消失在大门那边了,让一旁看得有些错乱的她暗暗惊讶了。
这,或许就是一个领导者应该有的模样吧,雷厉风行、令行禁止的训练下让所有人都毫不犹豫跟着他的脚步走。
“绪花同学,请走前面吧。”这时,看她一脸迷糊的中年人有意提醒道,低头看着她侧过身让出前路。
她猛地回过神顾不上自己此时的慌张,低着头跟着中年人快步走到那扇白色木制雕花大门前,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了。
这时,那一行人纷纷恭敬低着头跟在中年人跟上来,始终不敢发出一声,只等听中年人接下来的吩咐。
就这样中年人站在走廊下再一次动作流畅收住伞,随手递向最近的女侍者,转过身看了一眼此时空无一人的正厅,低头对她说道:“绪花同学,请你先进去稍等一会儿。我吩咐完接下来的事情,就引你去见林董事长。”说完,头也不回朝走廊另一边走去了,身后紧跟着那些始终低头的侍者。
好一会儿,她木然看到这一幕,感觉自己莫名其妙怎么也醒不过来,直到四周渐渐恢复安静,始终未曾减弱的大雨依旧狠狠落在她的身后,越来越让站在风口上校服湿了大半的她感到阵阵透骨凉意袭来,身体忍不住抖得越来越厉害了,最终直逼得她不得不鼓足勇气抬头转过身,默然面朝宽阔明亮的走道尽头那亮如白昼的正厅缓缓走去了。
由此,一切截然不同于她曾经看到过的所有现实场景在她面前缓缓展开,恍惚间像极了过去梦里她曾身临其境游离过的一座精美绝伦的欧式宫殿,或是描绘在某一本她看见过的画册里,或是展露在某一部她观摩过的纪录片里,那极致奢华精致的无数细节混在自然流畅又浑然一体的装修风格里丝毫不显突兀,反而将一整座房子修饰成一个近在咫尺之间美轮美奂的梦。
是啊,这世界的建筑如果有像她和母亲两人寄居多年的狭小紧凑乃至不堪而勉强容身的房间,就定会有面前恢宏奢侈宛若幻境,甚至各种生活用品堆在一起实际占据空间可能都达不到千百分之一的房子,差别之大不禁让此时的她感到深深的震撼和莫名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