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韩晰也并不是不懂得父母这般初衷到底出自于怎样为作为儿子的他深深担忧和计谋深远又充斥势利与卑怯的那种心理,可他始终不愿去让自己真正面对,毕竟“面对”意味的就是他要全盘否定父母为他付出的一切,包括那些羞为外人道的暗中算计和阴谋,还要全然否定他与父母之间那复杂至极又温情隐现的骨肉亲情里他无力也不愿割舍的,在他十几年人生里时至今日足以作为自己深层感情寄托的,唯一深入骨髓不可断绝又苦乐参半的联系。
而这样的联系就像初生的生命自破土而出那一刻起,就开始永不停歇贪婪而渴切得从自己双足站立的那片土壤汲取到一切,获得了养分就可以在阳光下努力生长一寸,吸收了杂质或毒药就会在黑暗里无助得腐烂一分,不能否认的是当生命终于渐渐长大了,真的有足够的能力回望自己之前接收的种种了,才会真正意识到他所要面对的自己、土壤和整个世界,从来都不曾像童话书和人类理想里书写的那样,纯粹可以直入光明,黑暗又可以走入毁灭。
因为真实的一切从不曾那么简单容易,只站在黑白分割线的一边,所以生命永远都不会只停在漫漫长路的某一刻,不论你现在是年少轻狂还是年轻朝气,中年困顿还是老年迟暮,都必须不断努力尝试着自己去寻找到前行的路,才能有机会继续走下去。
而韩晰唯一为自己庆幸的是,在父母给他指向的那一条来路上,幼年时的他似乎很早就明白那些“虚伪”,由衷厌憎上这些,乃至于当初父母硬将自己推到同龄人林子瀚面前并“威逼利诱”他要和林子瀚成为至亲朋友的时候,他完全胡作非为反其道行之,只想以此形式彻底断绝父母卑鄙的想法和与林子瀚发展成朋友的任何可能。
再后来,后来若不是因为林子瀚这一朵世间少有的奇花,在当年小小年纪就偏偏喜欢纠缠和他不对付的人,现在或许韩晰并不会和林子瀚成为真正的朋友,与那些大人们算计在心的利益得失毫无关系的一类朋友。
所以,韩晰心底非常清楚他、林子瀚和肖树身处的这个世界从外面看去华丽富有令人艳羡,事实上从来不像外人想象的那样,他们可以因为父母拥有的财富、权利、名誉和身份地位而变得自由随意、为所欲为,反而在面对种种问题和错误要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从来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样的感觉就像生活在清可见底水里的墨鱼,纵然长有那么多探知的触角向往能去到大海,从来也不敢轻易在暴露一切的水域里张出自己的一只脚,轻易喷出一点墨汁来,因为在能看见的那些眼睛里他们的种种自然而然都会被打上明码标签,由此莫名其妙将他们的言行举止与父母死死扣到一起,即使那或许只是他们对父母年少而单纯的叛逆。
终于,回想林子瀚眼前的状况,三个人心底都知道现在林子瀚能做的其实只剩“坚持”,坚持着不被这人性的黑暗和世界的阴霾轻而易举拖入更深更暗的深渊。
韩晰始终未曾丝毫怀疑过,即使此刻他没有对林子瀚挑明这件事里该有的态度,聪明跳脱又往往偏执得像极疯子如林子瀚这样的人,其实从来都不曾缺乏超人的勇气和力量,纵然独身站在苦难中心也终将坚持到获取全盛的那一刻,于是瞬间释然了,忽然仰着头忍不住大笑起来。
林子瀚猛地回过头来,看到韩晰此时看去那么荒唐又毫无体恤之心的发笑,着实尴尬得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奇怪睁着眼别扭好一会儿,直到韩晰突然回头笑着像瞬间看穿了最真实的他的一刹,他终于忍不住立即撕下再也装不下去的故作深沉样,扬起头大笑了起来。
是啊,他不会认输,绝不会……那么,他是为了什么输赢吗?不……不是的,思想深刻如他林子瀚这样牛逼造了的人,从来格局又怎会窄小到要去在乎什么人间游戏里无聊透顶的输赢和胜负,他要做的绝对是别人想不到也永远做不到的那唯一的一件,拯救廖书沁。
对,就是拯救……廖书沁。
或许,其他所有人都觉得经历过那样折磨与痛苦的林子瀚此时肯定是疯了,才会有这么荒唐到近乎最意外的笑话似的“幻想”,而这一厢情愿的“幻想”也只是他林子瀚自我精神满足的阿Q胜利法,就像疯子总乐于自我狂欢的种种癔症,泛着病态。
是啊,病态……谁又能矢口否认这生命最真实的一层底色呢?可这到底又有什么关系呢?随便他们叫什么疯子、癔症患者或者阿Q等等什么之类的称呼好了,林子瀚心底始终清楚的是,如果时间推回到廖书沁最开始降生于世的那一刻,恐怕即使廖书沁当时想要践踏和伤害别人恐怕也是不能的吧,那么到底又是什么东西在背后将曾经一张白纸的廖书沁怂恿蛊惑,让他变成如今这样一发不可收拾的不堪模样?
这样想来,林子瀚就知道了那些离廖书沁精神与生活最近的人事,包括那些他或许也曾最在意的东西,都终究逃不过罪责吧,而事实上从一开始看到廖书沁时,他就莫名觉得廖书沁是那么多同龄人里和自己最像的,聪明可至狡猾,偏执可近疯狂,做了决定就死不回头,差别只在于他林子瀚懂得“克制”和“自省”,尚且还能做到止疼。
可廖书沁并没有学会这些,又或者即使学会了也依然选择去毁灭和践踏,因为痛到极致麻木了,也就自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头,要不要回头,而对于这一点林子瀚始终无法释怀又好奇的要命,所以或许“拯救”只是他给自己满足好奇心所能找到的最最冠冕堂皇的借口吧。
想到这里,林子瀚忍不住奇怪得发笑着,固执抬头看向远方。
此时,始终一言不发坐在旁边的肖树,回头淡淡看向那两个少年像瞬间疯了一样在狂笑,眼神里并没有多惊讶而意外,而是默然微扬起嘴角看向晦暗的天际,轻轻敲击吉他按着节奏缓缓撩拨起那一首浅唱,温柔的声音飘入宁静的半空里,像极傍晚时分遥远处传来的清越回声,幽幽回响在此时正值青春年少的他们始终都不曾轻言放弃的沸腾血液里,以一道纯净的光自浩瀚星海上照来了。
而肖树仿佛再一次看见,此时此刻在他们看不见的那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她终于又回来了,站在阴影之下听着他在唱歌,所以她笑了,好像那清秀而温暖的眉眼底里,再没有他不曾知晓的任何阴郁,再没有……于是,眼泪渐渐溢满眼眶,肖树依旧倔强没让她们流出,只剩声音在情不自禁微微颤抖着。
这时,林子瀚和韩晰不约而同得突然沉默了,一齐回过头看了看比他们都大的肖树此时努力笑着的模样,并没有开口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保持安静装作若无其事,那么认真听着肖树唱入风里的歌声,一样期待他的歌声能够越来越深穿透黑暗最终到达某处,某一个即使逝者也能听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