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忽然停下。
这一天发生的种种事情无力再赘述一遍,面对夜幕降临下那一片越来越安静的操场,他独自坐在主席台旁边的水泥台阶上,只想暂时在这不受人打扰的角落里稍作冷静和自省,不知不觉将那从冰极握到温热的啤酒喝到彻底干净了,终于深深长叹一口气。
好难……真的好难啊,尤其他还是那样下意识习惯按照别人期待生活的父亲唯一的儿子,就永远也逃不脱他近乎疯狂的某一种灵魂偏执,可若还想成为他期待以外的人,哪怕他只是稍有差别而已,那些细微的“差别”都要一一接受来自周围所有人更为严苛和放大的审视和苛责,都要承受比其他同龄人更多甚至更深的批评和指摘,动不动被人谈及“罪”与“罚”自然成为家常便饭,可他知道自己始终无法习惯和最为痛恨的恰恰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不辨是非对错的盲目宣判。
不……他是林子瀚,只做林子瀚,所以如果是林子瀚,就要活得痛快到淋漓尽致,不论未来还会受多少的伤害和鞭挞,都不能阻止他努力坚持做自己。
想到这里,他默然微微笑了,一下牵动嘴角破了的伤口,痛的简直要跳起来了,只是还没等他站起身,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于是他伸手掏出一看屏幕上显示“韩晰”二字,直接接起来。“喂?”
“要不要过来,林子?我在教室这边,林……你爸来找过我和肖树哥,说先回去了,我们才知道你今天发生的这事,现在你……没事吧?”淡淡的语气很平静,情绪起伏很弱,听在林子瀚耳朵里反而很舒服,他云淡风轻笑了笑。“没事,不过你和肖树哥过来陪我喝酒吧,我在操场这边,你们记得多带几罐啤酒来。”
“嗯……”说完,韩晰站在走廊面朝窗外看了看渐渐暗下来的天幕,默然放下手机到口袋,转身快步朝楼梯口那边走去。
很快,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穿过操场外的铁丝网,马不停蹄朝林子瀚这边走来了,此时他坐在原地没有怎么激动,只举起左手朝他们随意挥了挥,低头看清顺着操场上四周亮起的灯光走来的两人模样。
其中一个眉眼清秀身材显小,手里正拎着一个透明塑料袋,另一个看去年纪稍大,个子也高出许多,此时肩上背着那走哪弹哪的旧吉他跟在后面,抬眼看到他就立马冲来狠狠抱住他,始终什么都没说,这一幕惊得稍后才跟上的韩晰满脸木然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好一会儿,韩晰回过神来轻叹一口气,缓缓将塑料袋放到台阶上,就一声不吭转身坐到他旁边,揭开一罐啤酒递到他面前,又低头给自己开了一罐。
此时,高个子回头看到这一幕,仍没有多言,满脸笑着松开满脸嫌恶的林子瀚,拿起啤酒罐若无其事坐到了韩晰另一边。
就这样四周突然安静下来,三个身穿深色外套的少年一齐面朝那片寂静的操场各自喝着酒,谁都没有先打破眼前的局面,心有灵犀似地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那个……廖书沁,就是在同学里搞敲诈勒索的那小子吧?”终于,韩晰咽了一口苦酒入喉,望着远方灰暗的天幕淡淡说道。
林子瀚微微一愣,回过头若无其事回答一声“哦”,缓缓将啤酒罐放在台阶前,忍不住深叹一口气将身体后仰撑开双手抵住肩膀,默然扬起头朝这夜满天无光的夜空看去。
“那……接下来,你想好该怎么办吗?”韩晰毫不犹豫问出口,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此时林子瀚未曾完全平复的情绪,依旧头也不回看向远方。
“没有。”林子瀚倒也丝毫不掩饰,若无其事淡淡回答,一动不动望着天空,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再没多说一个字。
那一刻,听到了林子瀚像始终都毫不在意的回答,韩晰并没有感到多意外,只沉默着微微皱眉低下头坐在那里,一样也无话可说了。
又或许是他与林子瀚相比处境实在太过相似,一样活在与父母水火不容的矛盾里,一样活在众人瞩目的视野里,一样活在别人的期待里,而如今林家实力实在要比韩家强太多,他所经历、正在经历的或将经历的,虽不会像林子瀚那般激烈甚至危险,事实上始终都是存在的,毕竟那些是年轻而即将成人的每一个少年永远规避不了的青春议题。
所以他非常清楚此时终于无言以对的林子瀚那种压抑而无奈的沉默里到底隐藏着什么,又是什么样身不由己又不得不去面对的痛苦和绝望,来自至亲,也来自于周围的一切。
如此对比之下,很多的时候韩晰都会更真切感到自己真实的处境其实要比林子瀚更为不幸和身不由己,由此面对于林子瀚和自己身上所遭遇的种种,他并不会感到比林子瀚更深的难过和绝望,反而莫名其妙地更能轻松且自然而然得接受。
毕竟说到底他和林子瀚分别属于性格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林子瀚总是那么热忱、激烈且对更深的东西拥有近乎偏执的毁灭又重建的愿望,而他则更习惯于让自己投身冷静、沉默,乃至常常毫无人情味的保持冷漠,对于那些太过巨大而复杂的东西始终没有多少直面的勇气,只是希望能用最少的力气在许多关键时候保全更多真实的自己,好让真正属于他的那部分“韩晰”在那些纷至沓来的种种“被迫”改变里还能保留在这具以“韩晰”之名站在世界的躯壳里。
因为最可悲的始终是他的父母并不像林父,从来都真正期待自己的孩子能够变得足够独立而强大,反而期待同龄的他永远能像水蛭吸附在林子瀚身上,一辈子依附着林家生存,偏偏忘记了同等意义上的他并没有比林子瀚缺乏什么必不可少的东西,一样也拥有成长为独立而坚强的自己的权利和能力,可他的父母或许为他设想过无数其他种可能的未来,唯独从未设想过这一种,所以他才总会身不由己常常陷在真实自我与父母自小“熏陶”的虚幻自我之间永无休止的残酷争斗里,不得不感受那发自心底的难以挣脱开的无比失落与痛苦中。
想到这里,他无奈冷笑了一声暗自叹了一口气,再一次缓缓举起啤酒罐,抬起头看向一样黯淡无光的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