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海伦大人，‘堕落天穹’级绝对不能进入帝国首都，说什么都不行，这是阿依诺陛下的强行规定，任何人都不能违抗。”
千栩琳是被这阵激烈的争辩吵醒的。
他睁开肿胀的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旁边还放着他昨天下午喝剩的甜红茶。他本以为这种具有催眠效果的茶叶可以让他睡个好觉，但现在反而弄得他头脑昏沉、全身肿痛。而在他身边，洛弥娅还在埋头大睡，她既没换衣服，也没洗漱，看起来昨天晚上睡得相当仓促而狼狈。
门外争吵的来源似乎是海伦和司礼会代表。千栩琳也懒得起床，便侧耳倾听，试图从争吵中捕捉到一些线索。
海伦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
“你能不能小声一点？千栩琳和洛弥娅还在睡觉！你这个固执的家伙，就因为‘堕落天穹’这个名字有悖于帝国的传统？那你们为什么要起这么一个不可理喻的名字？！”
“请冷静，司礼官大人。我们不让‘堕落天穹’进入帝国首都肯定有正当的理由，且这个理由是不可反驳、不可抗拒而必须遵守的，是由阿依诺陛下亲自起草……”
“呵！我倒想听听你所谓的正当理由。”
“因为它搭载了‘冥穹’，司礼官大人。”
海伦沉默了几秒。“什么是‘冥穹’？”
“那本来是一种帝国的防空武器，技术来源未知，似乎是帝国的建国初期留下的，也有人说这是旧圣域的遗产。它的原理是用完全裂解一块透镜释放的纯净的能量来支撑起一个巨大的、足以笼罩皇宫、宣礼塔和议会大厦的巨型穹罩。这个穹罩不可见，但它会导致所有靠近它的战舰的引力透镜失准，最终在相互碰撞中坠毁。而三百年前，阿依诺陛下为了攻克北海共和国在海洋下建立的堡垒，而要求帝国科学院提供一种攻城炮台，这种炮台可以摧毁海洋以下的重装目标。”
“那这和‘堕落天穹’又有什么关系？”
“请听我说完，司礼官大人……当时帝国科学院在无数次尝试后偶然发现‘冥穹’对建筑也有很不错的杀伤力，它制造的引力场可以汽化海水、撕碎建筑，于是开始考虑把‘冥穹’的规模缩减，安装在一艘战舰上以充当移动炮台，于是就诞生了‘堕落天穹’级旗舰。”
“也就是说，‘堕落天穹’只是一个愚蠢的移动炮台？”
“不要说的这么难听嘛，司礼官大人。‘堕落天穹’依然有旗舰的职能。但限制它出入帝国首都的恰恰就是它搭载的‘冥穹’。不知从何时起，‘堕落天穹’在启动它搭载的‘冥穹’时，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现象，比如天空陷入黯淡、周围的植物枯萎、河水开始沸腾……这些现象随着每一次启动‘冥穹’而逐渐加强，但‘冥穹’的威力也有显著的提升——这意味着这种武器在自我强化，但帝国科学院关于这种现象却根本给不出任何解释。而有传言称，帝国科学院在研发这种武器时使用了一些从阴影地带找来的邪恶技术，否则按照帝国议会工程院的分析，‘冥穹’根本不可能完成微缩化。”
“所以呢？你担心这艘船在首都惹出什么乱子吗？”海伦的语气充满嘲讽，“帝国秉承对神明的信仰，为什么还会惧怕这些由你们亲手创造出来的东西？”
“不，司礼官大人，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我现在郑重劝告您不要让‘堕落天穹’级进入帝国首都。按照阿依诺陛下的命令，让它永远停留在阴影地带边缘就好。”
又是一阵令人焦急的沉默。“但是你已经给其他国家的代表承诺过，帝国会召回‘堕落天穹’级。”
这下轮到司礼会代表沉默了。“呃，其实我并没有说是召回到哪里。我们可以让那艘船停在离帝国首都三千里处。”
“你能自圆其说就行。反正我不出席议会。”海伦的声音逐渐冷淡，“但别在那些人面前闹出帝国的笑话……他来了吗？”
“他？你是说……哦，我想起来了！他来了，正等在宣礼塔的议政大厅中。”
“叫他进来，我去叫醒千栩琳和洛弥娅。”
话音未落，千栩琳还没来得及装出刚睡醒的样子，海伦就推门而入了。海伦的目光一下与千栩琳接触，两人都瞪大了眼睛：
“千栩琳，你已经醒了？”
千栩琳只能尴尬地点头，但还没等他张口辩解、解释自己没听到海伦和司礼会代表的交谈，海伦便又是一连串发问：
“你什么时候醒的？你听到我们说的话了？洛弥娅还没醒？”
千栩琳对应着海伦提出的问题，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弄得他自己都不知所措了。
海伦见他慌乱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了，赶紧把洛弥娅叫起来，马上要来客人了。”海伦笑道，“不过，千栩琳，你要先给我保证，也必须让洛弥娅保证：一会见到他时，不要冲动。”
“为什么？”
“因为他是你的新侍卫，是由司礼会指派的、从‘第二神域’请来的侍卫。虽然我之前和你保证过他并不会干涉你们的生活，但按照议会的意思，他会和你形影不离地相处一段时间，直到安德莉亚的加冕礼结束。”
“什么？！”洛弥娅的声音突然传来。
千栩琳和海伦本能地把目光向洛弥娅投去，发现后者的脸上虽然带着刚睡醒的懵懂，但已经写满了怒火。洛弥娅撑床坐起，一边整理着身上被弄皱的袍子，一边目不转睛地瞪着海伦：“海伦，你就这么允许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接近千栩琳，就不怕再闹出道奇那样的岔子？”
见洛弥娅一只手已握成拳头，千栩琳深感大事不妙。他不引人注目地搂住了洛弥娅的腰，示意她不要冲动，海伦则连忙赔笑，解释道：
“洛弥娅，不要误会，司礼会这都是为你们考虑，因为你受了伤，所以司礼会担心千栩琳的安全在加冕礼时得不到保障……”
洛弥娅轻推开千栩琳的胳膊，灵敏地翻身下床，她那一头光洁柔顺的墨发随着她的动作扬起一段妩媚的黑色波涛。洛弥娅转身从桌子上抄起弓，另一只手从箭筒中抽出箭，三两步跨到地板中央，搭箭拉弓，直对准门口。
“洛弥娅，你想干什么？”
“看看那名新侍卫能不能应付的了这个！”洛弥娅嘴角狡黠而嘲讽地微微一扬，“我受了伤，但我现在还能射箭！我会控制箭的速度，按我的最低标准来，同时不会伤到他。”
“你疯了，洛弥娅！快放下弓……”
但千栩琳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身后传来一阵开门声：房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站在门口的司礼会代表闪开身子，让出一条道，千栩琳惊奇地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
南宫沁雪。
南宫沁雪依旧穿着他出席帝国议会时身穿的黑色金线交领长袍，头戴装饰华丽的金缘乌绒帽，古铜色长剑横挎在腰间。他硬朗端正的脸上带着庄严和肃穆，炯炯有神的双眼直视前方，一手扶在剑上，另一手背在身后，撞开门转身时他肩上披着的黑色斗篷在房间中撒下一阵飒爽的风声。
就在这时，千栩琳只听一声弓弦拉进的轻响，随后是一阵疾厉的呼啸从耳边擦过：洛弥娅的箭向南宫沁雪飞了出去。他之所以能察觉到这一瞬间的事，全凭借洛弥娅在箭尾上系的金绳——那是道金色的残影，敏锐迅捷地指向南宫沁雪的眉心。
“洛弥娅，你——”
千栩琳本想拉住洛弥娅或尝试在空中抓住那支箭，但他还没反应过来，只用余光瞅见南宫沁雪扶剑的手腕猛地一震，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便从另一边破鞘出锋，在空中轻盈地划过一道圆弧，如破云之龙般从半空席卷而下，带着冰冷的杀气与寒意，把那道飞向他的金光拦腰折断，就又立刻藏锋收刀。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破碎声，那支飞向南宫沁雪的箭被精确地从头劈到尾，带着被精确均分的箭头，化作两截失去动能的木头，软软地撞在了南宫沁雪身上。
迅捷，干脆，利落。
“‘第二神域’礼部尚书南宫沁雪，应贵国之邀，特来做祭司大人您的贴身侍卫！”南宫沁雪目不斜视，一挥袍袖，单膝跪地行礼，左手握拳撑地，右手则仍扶腰间长剑。
千栩琳一时间愣在了原地。他根本没跟上南宫沁雪的速度，只是愣愣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南宫沁雪和他脚边被劈成两半的箭。洛弥娅使用的箭头是用透镜磨制而成，这种超高强度的材料竟被南宫沁雪轻易斩断，而南宫沁雪超乎常人的反应速度和迅捷精准的刀法则更是让他目瞪口呆。
千栩琳就这么愣了几秒，直到洛弥娅戳了戳他的后背，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连忙道：
“失礼，尚书阁下！”
南宫沁雪这才抱拳起身，昂头挺胸地平视着千栩琳，一只手却又立刻扶在了剑柄上。他目光警觉地瞅向洛弥娅，眼看就要侧身上步，洛弥娅也本能地向后躲闪，千栩琳连忙把他拦下：
“她是我的妹妹，也是我的助祭，名叫洛弥娅，洛弥娅?海忒弥希娅。”
南宫沁雪听千栩琳的解释，动作便迟疑了。他最终犹豫不决地从洛弥娅身上移开了目光，又转向海伦，抱拳欠身。
“司礼官大人，特受贵国司礼会邀请，来做祭司大人的侍卫，实为我的荣幸。”
“有礼了，尚书阁下。”海伦道，“帝国司礼会把你请来、做为帝国的客人，也是我们的荣幸。”
“不必客气。派我来，也是礼部贡院的意思。”南宫沁雪淡淡一笑，又指了指地上被劈成两半的箭，道：“司礼官大人，祭司大人，初次见面，便拔刀相向，实非我本愿；但还请您为我解释：这支箭是怎么回事？”
洛弥娅在千栩琳身后轻咳几声，南宫沁雪的目光立刻警觉地移到她身上。此时洛弥娅手里还拿着弓，另一只手里提着箭袋，千栩琳侧目看去，只在洛弥娅脸上捕捉到一片尴尬与懊悔。
南宫沁雪微侧了侧身，露出一个俊秀的侧颜。他抿起嘴唇，缓缓转动手里的长剑，轻声道：
“助祭大人，您是想攻击我吗？”
“不，当然不是……”洛弥娅慌忙地辩解道，但从来没有撒过慌的她还是自乱了阵脚。“好吧，我……我是想这么做，但我没有恶意。”
南宫沁雪沉默了一阵，开口道：“我愿意相信您没有恶意，助祭大人。但这种行为，确实是一种很失礼的表现。”
说罢，南宫沁雪向洛弥娅抱拳鞠躬，洛弥娅也连忙回礼。
“好了，各位，”海伦不失时机地插话道，“既然我们已经简单地相识过，那我们应该可以去吃早餐了吧？我记得，南宫沁雪应该还没来得及吃早餐？”
千栩琳、洛弥娅和南宫沁雪都点了点头。昨天晚上千栩琳就没怎么吃饭，他的肚子早就已经熬不住饥饿了，只是刚才的紧张让他忘记了身体上的不适，现在回过神来，他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扭成一团。
几分钟后，他们就在海伦和法涅俄斯的带领下来到了专门为他们准备的餐厅。安德莉亚已经候在桌边了，看到他们，安德莉亚连忙起身鞠躬，她的脸上有些疲倦和憔悴。
“早上好，祭司大人，助祭大人。”安德莉亚行礼道。
“早上好，安德莉亚。你看起来有些不舒服？”
“多谢关心，祭司大人，只是因为我昨天晚上休息得有点晚。还是让我们抓紧时间吃早饭吧。”
千栩琳的视线便又移回桌上。餐桌上已经摆放好了丰盛的早餐，主食自然是面包和熬得很浓的粥，但在每人的餐盘旁边还别出心裁的摆放了一条洒满碎香菜的烤鱼和一小碟摆盘精美的水果。他们每天的早餐都不尽相同，但大致是有规律可循的，经过一周的循环，桌上的菜经历了多种颜色和食材的变化，现在又循环回了以素菜为主的菜肴。
千栩琳紧挨着海伦在桌边就坐，洛弥娅、法涅俄斯和南宫沁雪则按身份顺序依次落座在千栩琳身边，安德莉亚则坐在了千栩琳对面。然而，就在他们简单寒暄了一阵，打算开始动筷子时，千栩琳的余光突然瞅到了窗外的一个庞然大物：
“哎呀，那是……”
透过餐厅的窗帘缝向外看，千栩琳看见了一艘异常巨大、几乎覆盖了天空的超级战舰。
这艘战舰有典型的帝国风格，舰体外形简约流畅，在层叠的装甲缝隙中可以看见精美华丽的鎏金花纹，六对展开的腹鳍像鸟的翅膀一样平铺在阳光下，上面的引力透镜散发着荧荧的蓝光。整艘战舰在空中悬停着，就像一座顶天立地的堡垒，在帝国首都撒下一片硕大的阴影。
千栩琳出神地看着这个庞然大物，直到海伦的笑声从他身边传来把他唤回现实。
“怎么，千栩琳，你没见过？”海伦一边说着，一边咀嚼着一块鱼肉，“这是帝国的旗舰之一，‘神圣审判’级，是帝国现存最古老也是最有象征意义的战舰。”
千栩琳出神地望着“神圣审判”级宏伟的舰体，没忘记往嘴里送入一块烤鱼肉。
“就这一艘吗？”半晌，他问道。
“当然不。还有一艘旗舰已经调动到帝国首都附近了。它不会进入帝国首都，具体原因，嗯……比较特殊。”
千栩琳点点头，没再追问下去，因为他已经猜到了海伦说的“另一艘旗舰”是什么——也许就是海伦和司礼会代表在早晨讨论的那艘名叫‘堕落天穹’的旗舰，看来海伦还不知道他已经偷听了她们的谈话，但千栩琳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海伦要把这件事藏着掖着。
“恕我直言，司礼官大人，”坐在餐桌一边的南宫沁雪慢慢悠悠地开口了，他的声音柔和动听：“与其把‘堕落天穹’级搁置在远离帝国首都的地方，倒不如把它彻底拆解掉，让这艘已经过时的船永远失去威胁。”
“谢谢你的指点，尚书阁下。”海伦的语气有些生硬，“但我想这是司礼会的内务。”
“抱歉，恕我过问。”
“这没什么……”海伦自言自语般说着，又漫不经心地用叉子叉起一块胡萝卜放进嘴里，嘟哝道：“都怪帝国议会不给我这个权力。军队及其政务全部归议会管理，我能调动的只有司礼会卫队，但帝国的旗舰一直都属于军队的核心编制……唉！”
海伦的最后一声长叹既无奈，又充满恨意，却引得一边的安德莉亚一阵发笑。
“海伦，你还能说出这种话！你能告诉我，我这个帝国皇帝除了制订法律和解决民事纠纷外，有什么实际权力吗？”
“你不能拿这个来比较嘛……你怎么不说千栩琳？人家是旧圣域祭司，还是共和国的祭司长，在帝国还不是比我们任何人的权力都大？”
千栩琳连忙咳嗽几声制止了安德莉亚和海伦的无谓的争论。他可不想因此成为安德莉亚和海伦相互攻击的工具。
“祭司大人！”安德莉亚转移了话题，她有些不甘心地说，“你说要让我成为你的助祭，什么时候才有时间呢？”
“别急啊，安德莉亚，等你跟着洛弥娅学完了助祭所必须的功课，再接受我的考核也不迟嘛。”
“千栩琳，我……”洛弥娅眼看自己被扯进了谈话，有些着急，她伏身在千栩琳耳边道：“我可没说要给皇帝陛下传授功课！”
“我还以为你一直愿意帮助安德莉亚呢。”
“我当然愿意帮助她，千栩琳！”洛弥娅急的音调都不由得上扬了半度，“但是，你也不能就这样往我身上揽一件我根本就不知情的事啊。”
千栩琳轻锤了一下洛弥娅的肚子，却感觉自己的拳头撞在了结实而富有弹性的肌肉上。“洛弥娅，你在我身边那么多年，我对你的能力可是相当了解。更何况，有什么是你搞不定的呢？”
洛弥娅脸上泛起一阵微红，她用责备的目光看了千栩琳一眼，扭过头继续喝碗里的粥了。
餐桌上的气氛又沉默了一阵，海伦再次开口了：
“我要找个时候去一趟旗舰。千栩琳，洛弥娅，还有安德莉亚，这段时间，你们是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一起离开帝国首都？”
“我跟着祭司大人。”安德莉亚立刻说道，“祭司大人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也一样，司礼官大人。”洛弥娅道，又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南宫沁雪：“我想尚书阁下也是一样吧？”
“正是如此。”
“唔，那你呢，千栩琳？”海伦机敏的目光跃到了千栩琳身上，“你是留在这里，还是出去逛逛？”
千栩琳没有说话，他并不是在考虑是否应该出去，而是在思考那个曾经让他流连忘返的地方：
“我去一趟扎库雅的田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