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栩琳赤脚踏着冰凉而粗糙的台阶，小心翼翼地走上了议会大厦的顶楼。在他身边，是毫无防护的万丈深渊。站在这栋高度位居帝国第三的建筑物上，他可以穷尽目光鸟瞰帝国首都，但对高空本能的恐惧让他止步在了离楼梯边缘约两米处的地方。
由于是正午，因此迎面吹来的风不仅没有高空的凛冽，反而夹杂着丝丝暖意。在刚才的议会大厅中，穿着全套祭司服的他早就被裹得全身冒汗，现在来到这里，刚好消散一下他全身的暑气。千栩琳一边走一边解开紧裹在身上的袍子，很快就脱的只剩下一件薄薄的祭司服内衣。而他们头顶上的骄阳也已经被掩藏在了稀薄的云层后，只能隐约看见那轮悬挂在碧蓝的苍穹下的金色圆盘。迎着和煦的微风和云层洒下的阴凉，千栩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登上了楼顶的平台。
楼顶的平台似乎是由一整块石头雕刻出来的。在这个外形不规则的平台周围，有一圈精心雕刻的鎏金浮雕，平台正中心则是一只由大理石和黄金镶嵌而成的金色四翼鸟。而也许是因为云层后的阳光照射的缘故，千栩琳赤脚踩上去感觉有些温暖。
果不其然，海伦已经在平台了。当千栩琳登上平台时，她正闲坐在地上，抱着立起的膝盖，一头棕色卷发随风飘舞着，白色的裙脚下露出她戴着金色脚链的赤足。看到千栩琳到来，她摇晃着站了起来，跺脚抖掉了袍子上沾染的泥土，对他弯腰行礼。
千栩琳随即回礼。在他身后，安德莉亚也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穿着礼服的安德莉亚行动不便，只能扶着岩壁一点点挪动脚步，当她爬上平台时，已累得全身瘫软，躺倒在平台上。
“安德莉亚，”海伦微微一笑，开口道，“这个平台和宣礼塔的平台比起来可差的远呢。你以前可是天天登上宣礼塔，现在怎么爬这么一段路就不行啦？”
安德莉亚不满地瞪了安德莉亚一眼，一边提起黏在领口的衣襟，一边大口喘着气，没说话。
“安德莉亚，洛弥娅的情况怎么样？”千栩琳忍不住插话，“她体内的所有碎片都取出来了？”
“当然。那名医生可是帝国的皇室御医，他的医术很高明，很快就找到了那三块隐藏在脏器中的碎片。至于洛弥娅，她恢复的速度简直惊人，她甚至都不需要缝合伤口，就可以实现伤口的愈合。”
千栩琳松了一口气。看来，阻止洛弥娅伤口愈合的根本就是那三块碎片。没有了那些碎片的干扰，洛弥娅痊愈的速度将非常快：这得益于神明赋予她和千栩琳的祝福和庇护。
“辛苦了，海伦。昨天晚上你也一夜未眠吧？”
“小事。”海伦轻描淡写地说，“我不差那几个小时的睡眠，但你和安德莉亚很需要，所以我只能让你们先离开。”
“你可知道我离开了我的助祭才是难眠！”
海伦耸耸肩。“我是没想到这点。但我听华格罗夫说，你睡得挺好的。”
“华格罗夫？”
“哦，他是帝国议会的代理议员长。一般来讲，都会由司礼会的人员来亲自接我前往参加议会，但这次帝国议会只派了华格罗夫——这让我很不舒服。”
从海伦嘴里听到这席话着实让千栩琳吃惊。他带着惊讶的目光看向海伦，后者却依然是一幅无所谓的样子。但千栩琳见海伦有些漫不经心，便没想再继续发展这个没有价值的话题。他向后躺下，举头凝望着蔚蓝的天空，半闭上眼睛，让微风从衣袖和领口灌入，把黏在他身上的衣服逐渐吹起。
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从他身边传来：安德莉亚徐徐来到了他们身边。接下来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似乎安德莉亚和海伦无言地对视了很久，但最终安德莉亚先开口：
“海伦，”她一字一顿地说，“刚才，我听到了司礼会代表传达司礼会的讨论结果。”
“嗯哼。”
“海伦，你为什么要让司礼会允许其他国家的军队来到我的加冕礼上？让其他国家的代表来参加我的加冕礼都是一件很罕见的事了，你却让其他国家的军队进来……”
“这都是为了安全起见啊！我们要邀请其他国家的代表，却不允许他们的军队进入，这不是一件很不可理喻的事吗？”
“帝国可以为他们提供保护，海伦！”
“安德莉亚，我当然知道！但你怎么指望其他国家能信任帝国？和平协议才达成不到七个月，帝国与其他国家的多边合作才刚刚开始，我敢发誓在其他国家中至少有一半的人对帝国依然抱有戒心。而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帝国有必要主动表态。”
“不，海伦，我想你可能多虑了，司礼会也多虑了。我的加冕礼本来就是一件很……很私人的事！你却让那些人来……”
“够了，安德莉亚。”海伦的声音不高，却充满威慑力。正说个不停的安德莉亚猛然打住，全身一震。
“安德莉亚，司礼会和帝国议会始终把帝国的利益放在首位。我想这个理由就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海伦用有点不耐烦的语气道，“帝国司礼会和帝国议会的设立目的就是为了避免帝国皇帝的独裁。当你抱有主观色彩的时候，做出的决定将始终是片面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安德莉亚有些气愤，“你强迫我遵照司礼会和议会的决定？这是我的加冕礼，我连自己做主的权力都没有吗？！”
“这也是帝国的加冕礼，安德莉亚。”海伦声音平静地说。“这次加冕礼对帝国来说同样意义重大，这既是一个契机，也是一个挑战。我想司礼会代表也已经陈述了这么做的理由了吧？如果你不懂，现在可以提问，但如果你懂了，就请不要在浪费口舌了。”
“你……”安德莉亚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但是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也太不尊重我了！”
海伦挑衅般耸了耸肩，“我也很无奈，安德莉亚，这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事。”
安德莉亚看着面带挑衅的海伦，气得全身颤抖，竟举起拳头就冲了上去，而海伦则面不改色地正面相迎。果然，安德莉亚的拳头只挥了一半，就突然被动作敏捷的海伦一把抓住手腕，随即强扭到身后。安德莉亚立马疼得大叫，但海伦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脚下也用力一绊，却就在安德莉亚即将倒地的时候，海伦从身后把她托住。
“怎么样，安德莉亚？”海伦的脸上带着戏谑的表情，“还想对我动手？”
“你……你放开我！”安德莉亚气急败坏地挣脱了海伦的抓握，逃到平台的另一端，一边揉搓着被掐疼的手腕。“你这个无礼的家伙，海伦！”
“如果你还有问题，请去找司礼会代表吧。”海伦笑着注视着安德莉亚道，“如果你能说服那个顽固的家伙，我就向司礼会提议，遵照你的想法。”
安德莉亚紧咬嘴唇，像一只动物般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半天一声不发。许久，她一扭头，狠狠地坐下了，束在脑后的浅蓝色长发被她剧烈的动作弄得松散开，风中便多了一条华丽的浅蓝色帷幕。
海伦看着安德莉亚的背影，也没再理会。她也紧挨着千栩琳坐下，语气平淡地说：
“还有你，千栩琳，司礼会打算再为你指派一名侍卫。”
千栩琳心头一震：终于还是来了。当洛弥娅的伤势加剧时，他就猜到司礼会会介入此事。虽然他对这种略显霸道的行为很不赞同，但转念一想，倒也觉得可以理解，不过，洛弥娅能不能理解就说不定了。
“洛弥娅会很生气的，海伦。”
“我知道。所以这件事我不打算告诉她。那名新侍卫不会对你们的生活产生任何干扰，但在必要的时候他会给予你们保护和帮助。”
那倒还好。千栩琳暗想。如果让洛弥娅知道了这件事，她准会和海伦再大吵一架。但司礼会的做法确实有点不近人情，这种强制性的安排大概也是让安德莉亚恼怒的原因。
“那名侍卫叫什么？已经来了吗？”
“是的，他已经来了。”
“他在哪？”千栩琳追问。
海伦张了张嘴，没有回答。她用平静而极具穿透力的目光看着千栩琳，随后眼眸轻轻一扫，视线转向别处了。
“唉，最近我们都心神不宁。”海伦沉默了好一阵，答非所问，“安德莉亚的加冕礼实在太过仓促，但这也是无奈之举。我们不得不从前线调回舰队来保护加冕礼的正常进行。当然了，这会给共和国可乘之机，所以我们不得不换个说法，让他们不会乘虚而入。”
“你还是不相信共和国，海伦。你以前可还是共和国的祭司长。”安德莉亚插话道，她的语气酸溜溜的。
“我不属于共和国。”海伦简短地说，“我是祭司，我属于神明，任何人或任何国家都无权将我划入势力范围。”
说罢，海伦面向远方的城市，没再说话。
“去看看洛弥娅吧，千栩琳。”海伦沉默了许久后开口，“马上要下雨了。你先回去吧，我和安德莉亚有些事要谈。”
*
宣礼塔。
千栩琳快步踏上冰冷的台阶，直向大厅内闯去。他临时找来、把他从议会大厦送到宣礼塔的马车还停在他身后，但他没来得及对那名善良的平民表达自己的感谢，那名举止优雅的绅士就调头离开了。
天色已经逐渐昏暗，并不是因为已近暮色，而是因为正在凝聚的乌云遮蔽了阳光。海伦的预言很准确，帝国首都的天气变化无常，几十分钟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间已是乌云密布。当千栩琳推开大门，顺着宽敞的走廊来到寝室时，他已经能听到远方隆隆的打雷声了。
寝室的房门半掩着。千栩琳轻推开房门，刚想寻找洛弥娅的身影，却只听一声疾厉的呼啸从他耳边传来——一支箭准确地擦过他的发梢，钉在了门框侧面悬挂的标靶上。
“洛弥娅？！”千栩琳吃惊地看着面前弯腰搭箭的洛弥娅，心跳的厉害，“你……你的伤势……”
“小声点，千栩琳！法涅俄斯还在隔壁睡觉呢，她昨天晚上在我身边候了一夜，早就该好好休息了。”洛弥娅见他满脸的震惊，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至于我，我恢复得很快。当医生把我身体里那些铭刻着冥界法术的黑曜石碎片取出来后，神明对我的庇护让我的伤口飞速痊愈。现在我已经可以下床自由活动了，但海伦对我的要求是依然不能离开宣礼塔。”
千栩琳长出了口气。他总算可以放下那颗担心洛弥娅身体的心了。“怎么，你现在就能拉弓射箭了？”
“其实……还好，”洛弥娅说着，随手放下弓，抖擞着被汗液浸透的袍子领口，一边尝试着扭了扭腰，“但是剧烈活动的时候还是有点疼，再等几天估计就没事了，我想我已经可以去参加安德莉亚的加冕礼了。”
“哦，哦，那就好。”千栩琳心不在焉地说，一边漫无目的地四下望了望。他纠结了许久，最终忍不住道：“洛弥娅，司礼会为我又指派了一名侍卫。”
洛弥娅解开领口衣扣的动作僵在了空中。
“什么？”
“唔，司礼会又为我指派了一名侍卫，但海伦说那名侍卫并不会介入我的生活，只会在必要时候保护我。”
寝室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
“真是荒唐。”几秒后，洛弥娅开口，她的语气中有了一丝愠怒，“司礼会是不相信我能保护好你吗，还非要找来一名侍卫？我现在伤势已经痊愈了，我可以证明我能保护好你！”
“理智一点，洛弥娅，”千栩琳见洛弥娅火气上涨，生怕她又旧伤复发，“你想想，也许司礼会并不是对你不信任，而是……而是求稳妥。”
“我当然知道这是求稳妥，千栩琳！但是你怎么不想想，还有哪个侍卫能比我更让你信赖？万一，万一司礼会又是找来像道奇那样的人……”
洛弥娅欲言又止，但千栩琳已经差不多猜到了她的意思。千栩琳苦笑一声，道：
“洛弥娅啊！你的担心没错，但我总觉得有点多余。诚然，道奇那样确实让人防不胜防，但你也不想想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是多少，我不相信司礼会能够贸然让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来接近我。”
说罢，千栩琳向后倾了倾身子，望着洛弥娅。但洛弥娅锐利的目光只是从千栩琳眼前轻轻扫过，就望向阳台去了。
“洛弥娅！”千栩琳忍不住拉住洛弥娅的袍袖，“别想那么多，如果你不愿意，我去找海伦便是。”
“不，我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千栩琳，”洛弥娅驻足回首，用温暖的手掌握住千栩琳的手腕，千栩琳在她的目光中有一丝无奈和忧伤。“我……我理解司礼会的用心。你也不要再担心这事罢。”
虽然洛弥娅嘴上这么说，但千栩琳对她心里的想法一清二楚。
“过来，洛弥娅，”千栩琳拽住洛弥娅的袖子把她拖到自己面前的一张凳子旁，“请坐下，我们好好谈谈这件事。”
“不用了，千栩琳，我都说了我支持这个做法。”
“所以你就甘愿受委屈吗？”千栩琳的语气陡然强硬了些，一边用目光逼促着洛弥娅就坐，“回答我，洛弥娅！你到底愿不愿意接受司礼会为我指派的这个新侍卫？”
洛弥娅沉默在了原地。她垂下眼帘，轻咬住嘴唇，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
千栩琳叹了口气。他知道，洛弥娅打心眼里是不愿意让除了她以外的人接近自己。然而，事实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自他们离开梵尔洛奇亚山脉来，洛弥娅似乎就一直很在意千栩琳身边的人与他的距离，安德莉亚也好，海伦也罢，但凡是与千栩琳走得近的，洛弥娅都无一例外地表示反感和不信任。而哪怕就在梵尔洛奇亚山脉内——当道奇来找千栩琳时，洛弥娅也用暴力的手段威胁恐吓了道奇。
这已经超出了洛弥娅的职责的范畴，千栩琳倒觉得这和洛弥娅的内心的想法有些关系。
千栩琳越想越担心，他扳正洛弥娅的双肩，强迫洛弥娅与自己对视，但洛弥娅强扭着脸不愿与他的目光接触。
“看着我，洛弥娅！”千栩琳有点着急，不由自主地呵斥道。
洛弥娅被他突如其来的呵斥惊得全身一震。她这才慢慢转过头，鼓起勇气与千栩琳对视。
洛弥娅唯唯诺诺的目光还是与以往一样平淡如水。千栩琳深入洛弥娅的目光中，试图努力挖掘洛弥娅目光深处隐藏的东西，但在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眸中，他能找到的始终只有纯洁与虔诚。洛弥娅的目光一直映射着她的内心，但在她的双眼中，千栩琳既没有发现让他担心的想法，也没有找到任何一丝被玷污的情感。洛弥娅的情感还是和以往一样纯粹、不被污染。
千栩琳移开了目光。洛弥娅这才长出一口气，跌坐在凳子上。
千栩琳暗暗高兴自己的想法多余了，洛弥娅的行为只是她本能的表现。但他同时也纳闷洛弥娅为什么会有如此本能，这种强势、感性而粗暴的行为发生在一向矜持内敛的洛弥娅身上实在少见。但他思来想去，觉得还不如接受洛弥娅的建议。
“好吧，洛弥娅，”千栩琳沉吟着道，“我觉得你说的有点道理。在我亲眼见到并由你确认这名新侍卫是否符合要求前，我不会接受司礼会对我指派的任何保护。”
洛弥娅含糊不清地答应了一声。
远方的城市已经逐渐陷入了雾色的朦胧——那是正从云脚飘下的绵绵细雨。千栩琳来到阳台上，看着裹挟着雨点的乌云逐渐向他们延伸，又扭头看了看洛弥娅，发现后者脸上的神情并不比远处的乌云要明朗多少。
正分着神，千栩琳感觉到一滴清凉的液体滴露到了他扶在栏杆上的手背上，仿佛是一滴雨点。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发觉乌云已经笼罩了他们，匍匐的云层压得让人喘不过来气。而在他们面前的楼下，安德莉亚和海伦的马车也抵达了宣礼塔，他看见华格罗夫护送着二人进入大门，此时天空中已经开始降下稀疏的雨帘了。
“该回去了，洛弥娅，马上要下雨了。”千栩琳拉了拉身边的洛弥娅的袍袖，转身返回屋内。但洛弥娅依然站在原地，双手扶在镶金的白色大理石栏杆上，目光依旧注视着远方。
千栩琳驻足望了望洛弥娅的背影。他心里知道这是洛弥娅最后的倔强。他没再强加干涉洛弥娅的行为，而是走到壁炉前，伏身架起茶壶，煮了一壶甜红茶——这项工作一般都是由法涅俄斯来完成，但千栩琳并不想以此打扰法涅俄斯。更何况，他又不是不会煮茶。
他依稀记着洛弥娅喝茶时喜欢放糖。洛弥娅似乎在很早以前和他提起过这个习惯，但他既没有见证过，也没有体会过，因为一直以来都是洛弥娅或法涅俄斯为他煮茶。现在，他不得不自己用银制小匙从六边形的糖罐中舀出一些细密的白糖，撒入为洛弥娅准备的茶杯中，又加了两片薄荷叶，搅拌了几下后放在桌子上。
就在他把整齐的摞在一起的茶杯从壁橱中取下、打算再为自己泡一壶茶时，他习惯性地伸出舌头舔掉了刚才那颗滴落在手背上的、晶莹剔透的水珠；但出乎他的意料——那滴水，是微咸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