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第二神域”的旅途漫长而艰辛。在吃完宵夜后,南宫凌霞告诉千栩琳,按照当前的速度,至少还需要五天时间才能横跨帝国和雪峰之间的平原,他们需要在这艘没有洗浴设施的船上生活五天。千栩琳对此并不介意,他更关心的是自己被打断了规律的作息,之前因紧张和伤痛而被排挤掉的瞌睡此时以泰山压顶之势袭来,在启明星升起的时候,千栩琳再也熬不住了。他躺在床上,下身盖在温暖的被窝里,手里勉强捧着一张打开的书卷,在昏暗的烛光中强迫自己阅读着。这种强迫般的行为只是为了遵从他在睡前阅读的习惯,而洛弥娅躺在他身边,她既没有看书,也没有睡觉,只是在坐着发呆,千栩琳侧目看去,发现洛弥娅的神情有些漠然。
千栩琳刻意让自己的目光避开了洛弥娅,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虽然这种概率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但千栩琳心中还是隐隐约约有这么一个猜测:洛弥娅也许误会他和安德莉亚的关系了。
当然,千栩琳敢保证,如果他此时就这么简单明了地问洛弥娅,洛弥娅是百分之百不会肯定他的说法的。身为助祭的洛弥娅比他更清楚什么事是该做、什么事是不该做的,在这个原则性问题上洛弥娅从来没有含糊过,而在千栩琳的印象里,洛弥娅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之外的事——他依然记得曾经在梵尔洛奇亚山脉内鲁伊特对他说的话:多学学洛弥娅,别去想除了自己的本份以外的事……但现实不允许他这么做,尤其是在他身处人群中而不是梵尔洛奇亚山脉的森林中时。
但千栩琳很清楚,如果有些事情光靠潜移默化的共识,越是不说,误会也就越深,他必须在第一时间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于是,他放下手里的书卷,调整了坐姿,直视着洛弥娅。
洛弥娅回应了他的注视,但还没等千栩琳开口,洛弥娅就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千栩琳,我……”洛弥娅急切地开口,看得出来她也担心千栩琳对她有什么误会。“我……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千栩琳追问道,“你以为我会怎么想?”
“我以为你会认为我误会了你和安德莉亚的关系。”洛弥娅看着千栩琳,认真地说。
千栩琳到嘴边的话被噎在了嗓子眼。他再与洛弥娅对视,发现后者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更没有贼喊捉贼的心虚,与往常一样,洛弥娅是像是在以一种平静的语言陈述众所周知的事实。
“你怎么会这么以为?”
“因为我想我说的一些话让你误会了。你可能觉得我对你的所作所为不太满意,但我只是不太能理解。”
“你是指我给安德莉亚的祈祷?”
“是的,”洛弥娅顿了顿,又认真地想了想,抬起头继续道:“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冒犯你,如果真是这样请恕我直言,我觉得你可能觉得我……吃醋了?”
千栩琳哑口无言。
“唉,祭司大人,我还以为你很了解我。”洛弥娅叹了口气,开始自顾自地说下去,“但我身为你的助祭,我怎么会去考虑这些事,又有什么权力考虑这些事……当然我也知道你不可能这么做,因为你一直教导我要坚持内心的纯洁……”
“等等,等等,”千栩琳连忙打住洛弥娅,因为他觉得洛弥娅可能会把话题引向很危险的境地,“洛弥娅,你怎么就知道我真的误会了你?”
“唔,那你有吗?”洛弥娅抬起头,瞪着充满企盼眼神的眼睛看向千栩琳。
千栩琳刚想否定,但到嘴边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欺骗洛弥娅,因为他确实误会洛弥娅了,但现在这种情况他真拿不准该不该说实话。不过,身为祭司的职责和本性不允许他欺骗自己的助祭,他微微点了点头。
洛弥娅显得有些失望,但她随即却用目光对千栩琳表示了理解。
“抱歉,是我的错。”洛弥娅低下头小声说,她乌黑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反射出柔媚的光晕。“怪我,千栩琳,我的祭司大人,我给你留下了这么一个不好的印象。”
“不,洛弥娅,这事怎么会怪你?”
“因为我,我……”洛弥娅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脸颊泛起的微红几乎要染红她的发梢,“我,我只是觉得……”
千栩琳皱起眉头,看着局促不安的洛弥娅,他怀疑地说:“你该不会真的——”
但千栩琳还没说完,洛弥娅突然猛地用被子蒙住头,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几秒后,被子里传来了她细碎的哭声。
“抱歉,祭司大人,真的怪我……我真的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但我……但我真的这么做了……”洛弥娅的声音因啜泣而断断续续,但把千栩琳听得一头雾水。千栩琳花了几秒钟才弄懂洛弥娅表达的意思,他难以掩饰语气中的惊讶:
“洛弥娅?你真的……真的这么做了?”
洛弥娅号啕大哭。她的身体裹着被子颤抖着,悲伤如河水般蔓延开来。她哭诉着,用啜泣的声音祈求道:“祭司大人,请你惩罚我吧,我违背了对神明许下的诺言,没有履行我的责任,辜负神明赋予我的使命和你的期望……”
“哎,洛弥娅,你这是怎么啦?”千栩琳不知所措地看着缩在被窝里颤抖的洛弥娅,“我还没责备你,你不至于——”
洛弥娅突然掀开被子,抓着他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扇。千栩琳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洛弥娅随即一头扑在千栩琳身上,嚎啕的哭声让千栩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南宫凌霞和南宫沁雪就在舰桥,他可不希望让别人看到洛弥娅这副模样。他连忙熄灭了蜡烛,伸手搂住洛弥娅,洛弥娅也在黑暗中紧紧抱住了他。
洛弥娅无声地哭泣着。千栩琳知道她在想什么,上千年的共处时光让他们彼此心有灵犀,他不需要动用自己的意识就能体会到洛弥娅的想法。但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洛弥娅,洛弥娅的行为让他吃惊,但又让他自责:他习以为常的行为在洛弥娅看来是如此无法接受,他怀里这位曾经纯真而虔诚的助祭亦不像从前;虽然千栩琳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却没想到洛弥娅比他更无法接受这种转变。
“看着我,洛弥娅。”千栩琳镇定地说,一边扶着洛弥娅的胳膊让她坐直,但洛弥娅的身子软绵绵的。“看着我的眼睛,洛弥娅!”他呵斥道。
洛弥娅怯生生地抬起目光,那双饱含泪花的眼睛中此时倒映着窗外璀璨的银河与星光。千栩琳与她对视几秒,闭上眼睛问:“你看到了什么?”
这并不是他有意为之,而是他在无数次类似的境遇中的本能反应。如果洛弥娅的目光能帮他清洗心灵的污垢,那他相信自己也能帮助洛弥娅走出内心的桎梏。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被千栩琳在心中反复提及的话一直引导着他通过目光与别人交流,或从中捕捉到一些常人难以捕捉到的细节,而对洛弥娅而言,他能从洛弥娅的眼中看到她心中最深处蕴藏的东西,也可以看见他自己内心的倒影。
一阵长长的沉默。当千栩琳再次睁开眼、点亮蜡烛时,发现洛弥娅正低着头,她的脸颊因惭愧而烧的通红,但已不再哭泣,取而代之的是时不时的抽噎。
“我……我失态了,千栩琳。”洛弥娅的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我很抱歉,祭司大人,我失态了……”
“你从我眼中看到了什么,洛弥娅?”千栩琳温和地打断了洛弥娅,“告诉我,你有看到我对你的责备或不满吗?”
洛弥娅摇了摇头。
“那你有看到我对你的埋怨和失望吗?”
洛弥娅还是摇了摇头。
“那就对了!洛弥娅,我只想告诉你,不管你做什么,不管你做的事是否符合礼数或我们身为神职的习俗,只要你的理由是正当的,是合理的,是不违背你的职责和道德的,那就都是情有可原的。”
洛弥娅满怀热切的目光随着她抬起头向千栩琳投来,她的眼眶中顿时又盈满泪水,但千栩琳在她开口前就抢先一步道:“不要随意流泪,洛弥娅,你要记住,你是我的助祭,同时你也受万人敬仰和尊重,我不希望让别人看到你流泪的样子。”
洛弥娅点了点头,她的嘴角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在她布满泪痕的脸上看起来是那样娇羞。她想了想,道:
“千栩琳,我在你眼中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千栩琳看着欲言又止的洛弥娅,追问道。
洛弥娅咽了咽口水,深深低下头,在摇曳的灯影中她的脸颊显得更红了,声音低的如耳语般:“我,我能算你的妹妹吗?”
千栩琳有些疑惑,他不知道洛弥娅为什么会把话题引向这个方向了。但他还是点了点头,道:
“当然,洛弥娅,神明曾启发我,让我寻找到内心的寄托,而若真要给我的心灵找到归宿,那也非你莫属。”
千栩琳话音刚落,洛弥娅便一把抱住了他。她的动作有些激烈,千栩琳一不留神被她向后摁去,后背撞在坚硬的床檐上疼得他一声轻唤,却咬了一嘴被甩到他脸上的洛弥娅的长发。
“洛弥娅,你这是……?”千栩琳感受着那几乎让他窒息的拥抱,也轻轻搂住了洛弥娅,隔着她那披肩的、浓密顺滑的长发抚摸着她,顺手掐灭了蜡烛。在随即而来的黑暗中,他们保持了这个有些尴尬的动作很久,直到千栩琳实在支撑不住来袭的睡意,他们才像往常一样背靠着背进入了无梦的长夜,而千栩琳翻来覆去了好久都没想到,洛弥娅到底在他眼中看到了什么。
这个夜晚,实在难眠。千栩琳的意识时常被一阵时隐时现的灰影从梦中唤醒,又在极度的纠结和疲惫中逐渐睡去。
第二天,当南宫沁雪敲响他们的房门时,千栩琳依然困倦不已,但每当他闭上眼睛时便又会想入非非,但细细思索来却又都是些乱七八糟、不成形体的胡思乱想。他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撑着床缓缓坐起,感觉自己的神经因疲倦而有些麻木;而当他坐在灿烂的晨光中时,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打了个哈欠,伸手去拿放在床头的佩饰,却感到什么沉重的东西挂在自己腰上。他低头看去,吃惊地发现竟然是洛弥娅正从腰部抱住他——这可是第一次。
他花了几分钟把昨夜发生的事、说的每一句话在脑海中整理了一遍,确认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合理的后才放下心来。但在他的记忆里,洛弥娅和他睡觉时虽是共枕同眠,但从来都是背靠着背,严格恪守着祭司与助祭的行为礼节,从来都没有像这样与他在睡梦中接触。洛弥娅显然比他更清楚这一点,但现在是洛弥娅无意为之吗?
千栩琳推了推洛弥娅搂着自己的胳膊,却发现被搂得很紧,便又用力拍了拍洛弥娅的臂膀;这一下把洛弥娅拍醒了,她睁开朦胧的睡眼,懵懂地看了千栩琳几秒,随后猛地从他身边撤开。
“啊,千栩琳!”洛弥娅的声音因睡眠而有些生硬,但依然透着惊慌和惊讶,“我这是怎么回事?”
“看来是你在昨夜抱着我睡了一晚上,我的助祭。”千栩琳看着洛弥娅惊慌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洛弥娅的样子是那样可爱而有趣。“你是刻意为之,还是无意而为?”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祭司大人!”洛弥娅急了,她语无伦次地说:“我昨夜,昨夜睡着之后,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好啦好啦,下不为例。”千栩琳笑着拍了拍洛弥娅,帮她提好了滑到肩膀的领口。“想抱我也别在夜里,这样很不礼貌。”
“我真没有!祭司大人,你要相信我!”洛弥娅一把拉住千栩琳,声音急切,“我睡着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哈哈,我当然相信你,洛弥娅,我相信你是无意为之,”千栩琳转过身,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我怎么会不相信自己的助祭呢?不相信你可是对你我的职业的不尊重,我在接受你成为我的助祭时就对神明许下誓言,要把你视为我最信赖的人。”
洛弥娅这才罢手。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又有些失态,她带着愧疚的神色慢慢抚平了千栩琳袍子上被她揪出的褶皱,抬头看向千栩琳时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和往常一样的、坚毅、优雅而温婉的曼妙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