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疼啊……疼！！”
当洛弥娅把一块结满冰碴的毛巾敷到千栩琳受伤的脚踝上时，一股混合了肿胀、冰凉、刺痒的难以名状的感觉冉冉升起，在经过一系列复杂的转变后变成了难以抑制的疼痛。千栩琳最终还是没忍住，叫出了声。
这块毛巾是洛弥娅从船舱外取来的。他们已经爬升到了云层上方，但外面寒冷的空气却没有顺着四处漏风的镂空舰体渗入船舱，千栩琳在这个没有壁炉的房间内呆着竟没有感受到任何一丝凉意，倒是脚踝的疼痛让他浑身冒汗。
洛弥娅帮他脱下脚上的凉鞋，又帮他解下脚腕上佩戴的金镯，用忧心忡忡的眼神看着他。这种目光让千栩琳感到很不自然，自己的伤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体力恢复的他很快就能让这点小伤痊愈，却被洛弥娅弄的如此大张旗鼓，这让千栩琳在南宫沁雪和南宫沁雪面前实在有些难堪。他又看到了洛弥娅松垮的袍袖下露出的淤青——那是被他掐出来的，此时洛弥娅正撕开另一块毛巾裹在淤青上，当结满冰碴的毛巾接触到她的皮肤时，她稍稍皱了皱眉。
“我们现在在往哪里飞？”千栩琳迫使自己移开目光，看着窗外掠过的云层问道，“如果我们还在帝国境内，恐怕不太安全吧？”
“放心好了，祭司大人，帝国没有任何一艘船可以追上我们。”南宫沁雪道，他正坐在通往舰桥的楼梯上，背靠着一根雕刻了古铜色浮雕花纹的立柱，轻轻振荡着手中的酒杯。“帝国的舰船具有重型装甲，但机动性普遍较差，虽然他们为了对付北海共和国的快速舰船设计了一种轻型拦截舰，即于帝国历7185年设计的‘敬畏’级强袭舰，但那艘船依然安装了严重影响机动性和加速性能的重装甲，依靠引力干扰武器才能勉强够到共和国的‘月’级战列舰。而我们现在虽然没有全速航行，但我觉得帝国的舰船也根本追不上我们。”
“那这艘船呢？”
“你说‘洛’级呀，”南宫沁雪环顾了四周，用颇为自豪的语气笑着说道：“这北海共和国的仿制对象，共和国的最高科学院——被称为‘深蓝碧穹’的军事研究所根据它研制了‘月’级战列舰。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世间机动性最好的战列舰，而‘第二神域’的舰船也基本都具有最佳的机动性，因为我们放弃了防御能力。”
“为什么？”千栩琳忍不住插话，“虽然共和国的船也没有多少防御力，但……恕我直言，我总觉得在一艘没有防御力可言的船上很没有安全感。”
南宫沁雪笑了起来，他躺在楼梯上伸展了一下双臂，摊了摊手掌，道：“没有防御就是最好的防御。”
千栩琳正思考着这句匪夷所思的话，南宫沁雪便继续说：“‘第二神域’并不是一个具有侵略意识的国家。我们向来保守，但共和国和帝国却几乎是同时打破了雪域的宁静。当他们的战舰进入我们的天空时，我们就不能再坐以待毙，但鉴于我们使用武器的特殊性，我们采用了非常激进的战术风格——利用高机动性迂回敌人，同时利用高速躲避敌人的火力。”
“你刚提到武器的特殊性是……”
“哦，我们的武器主要是动能炮——如果您没法理解‘动能’这个词，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把放大版的步枪。我们发射的是常规穿甲榴弹，击中目标后穿透并引爆，但面对帝国战舰的重装甲时很有可能弹开或在外部爆炸，因此我们也有使用专一穿甲弹的武器，但原理大同小异。而相信您也看到了，这种武器的火力非常强劲，这得益于它搭配的一种大型高效装弹机。这种装弹机一般安装在炮台尾部，而我们的武器尺寸较大，只能安装在舰体两侧——这自然导致没有多余的空间安置装甲。”
“喂，沁雪，”南宫凌霞的声音从舰桥传开，从她的语气中可以听出她一直在憋笑，充满笑意的声音就如盛开的普罗花一样扣人心弦。“别用你那套从礼神院学到的东西跟祭司大人吹牛，讲点我们能听懂的！”
“啊，礼神院？”
“那是‘第二神域’的最高科学院。这家伙自从担任礼部尚书后总喜欢往那里跑，去过几次后就开始忘乎所以了，满嘴都是那些专业术语。”南宫凌霞隔着天花板传递着不满和责备。
南宫沁雪哈哈大笑。他毫不掩饰地对南宫凌霞投去一个夹杂着善意的嘲讽的眼神。但只听舰桥传来一声用力拍打桌子的闷响，南宫沁雪立刻收敛了笑容。
南宫沁雪有些尴尬地咳嗽几声，继续道：
“唔，所以，我们牺牲了防御以换取更高的机动性，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和帝国或共和国爆发战争，但我想这套战术在重峦叠嶂的雪山中能发挥的效果应该不错。至于共和国，他们的战舰有护盾保护，我不太清楚那个东西的原理与效果究竟如何——应该和他们使用的隔水屏障差不多吧，但那个东西产生的能量场会干扰舰船的姿态调整系统，这导致共和国的战舰有不错的加速性能但转向能力极差。不过共和国的战舰应该还能通过调整腹鳍的角度来改变受到的阻力从而辅助转向，但关于这些我研究的不多，也就不太清楚了。”
千栩琳想起了他曾经乘坐的帝国强袭舰利用差点把他们害死的机动动作甩开追击的“月”级战列舰，也想起自己曾经试图用同样的动作甩开追他而来的海伦，结果是一头冲入了“月”级战列舰的舰桥。
“那你们就没有一些防御力好一点的船吗？”千栩琳道，“你们总不可能所有的船都是这样灵活而脆弱吧？”
南宫沁雪颇有惊讶地看了千栩琳一眼，“您真是一个不错的战略家。我们确实有更强调防御力的船，但这个理论是在近年才提出来的，在此之前我们没有人会往这方面想。”
“哈，我以为这是很简单的事情。”
“但是所有人都不总像您这样考虑全面。礼神院的设计师向来墨守成规，他们坚持把机动性和火力做为设计舰船的第一要义，并不是不想设计出防御力较强的船，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往这方面考虑——他们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对防御力的重视还是由兵部提出的，但就这么一项简单的议案还被搁置了数十年，大概在近两年吧，礼神院才真正投产了一款兼具重装甲和强火力的战舰——隶属皇室禁军的‘恒’级。”
真有意思。千栩琳暗想，“第二神域”的船名非常好听，不管是用古圣域语还是近代新语来理解都有一种悠扬而深邃的意境，但这也仅仅是他的直观感受。他下意识地用指尖感受着背后墙壁上铭刻的工整的花纹，这种不同于帝国的典雅和共和国的奢华的纹路让这艘船显得古朴而深沉，再加上它的古铜色外观，厚重感便扑面而来。
他谢过南宫沁雪向他递来的酒杯，提出想和洛弥娅单独呆一会的请求。虽然他知道一向沉默寡言的南宫沁雪能主动和他说这么多话实属难得，但千栩琳还是谢绝了他的盛情，主要还是因为千栩琳觉得自己现在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他心里想的事实在太多了，需要好好整理一下凌乱的思绪；另一个原因则就是他所奉行的“言多必失”原则。南宫沁雪向他鞠躬行礼后就走上舰桥了，留下千栩琳和洛弥娅在宽敞而明亮的下层船舱中。
“你看起来好像有心事，千栩琳。”在南宫沁雪走后，洛弥娅坐到了千栩琳身边，小声对他说。
千栩琳微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从洛弥娅的语气中可以听出她的心情还是蛮不错的，因此千栩琳思索着要不要把自己心里的苦闷说出来，而这可能会破坏洛弥娅的兴致。
他们就这么无言地坐着，大概沉默了一个多小时，千栩琳才理清思绪，打算把自己心中最隐晦的想法陈述出来。
“我只是在想，等我们到了‘第二神域’，情况会是什么样子。”千栩琳思索着，把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听起来不是那么令人沮丧的话，“冬日帝国，北海共和国都曾经让我们向往，但它们无一例外地又让我们失望，不是吗？”
洛弥娅沉默了半晌，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没有说话。
“如果世间真的再没有能称得上虔诚的信仰，那这也许是神明的旨意吧，神明曾经用毁灭万物的火海淹没了世界，再在这片大地的余烬上建立了圣域；如果世间依然让神明失望，我觉得倒不妨从头再来。”
“祭司大人，”洛弥娅开口了，她的声音谨慎而庄重，“你怎么会这样想？神明是仁慈的，祂对祂创造的万物都兼怀善良与宽恕，若世间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没有能称得上虔诚的信仰，神明也不会用那种方法把祂创造的一切重新抹去。”
千栩琳心里认同洛弥娅的说法，但他没有让这想法通过自己的动作流露出来。他对《创世神谕》的了解无人能比，但他却从来没有从中读懂过神明的意愿；《创世神谕》中记载的神明就像在摆弄一个玩具般随意地玩弄这个世界，祂召唤日月星辰，也创造风霜雨雪，随手划出阴影地带与世间的隔绝线，抛下莎草、稻米和青稞来创造富饶的平原。祂用瘟疫、饥荒和战乱来考研祂的人民，慷慨地把神力赐予祂的祭司和祭司们的助祭，当旧圣域崩塌时却又坐视不管，任凭辉煌的天空塌陷、坠落，世间重新陷入持续千年的战火。而神明的另一面——掌管亡者的冥神，却总想着让冥河淹没世界，以此重建因旧圣域崩塌而被摧毁的冥殿。神明创造了神使，也创造了冥仆，祂们却坐在天穹之后看着祂们最杰出的造物在这片大地上厮杀。
也许这就是神明的乐趣所在？千栩琳暗想，转瞬间却又对自己擅自揣摩神明的心思而恐惧和自责。
思考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脚踝没有之前那么疼痛了。他让洛弥娅取下毛巾，小心翼翼地踩在了地面上，活动了一下脚踝，感觉还有些隐隐作痛。但这不妨碍他行走了，他来到窗前，伸手推开宽阔的落地窗，让高空凛冽的寒风灌入船舱。
“千栩琳！”洛弥娅连忙拿来毯子披在他身上，却没有阻止他打开窗户，“你在干什么？你不怕感冒吗？”
但千栩琳却被窗外的东西吸引了。在深邃幽暗的夜幕中，一道绚烂如闪电般的银河横跨了天穹，细碎的星光散落银河两侧，就像坠落的流星洒下的泪珠。“神明啊，”他喃喃自语，“如果您真的坐在天穹之后，为什么不帮您的子民指引信仰之路？”
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烁的光斑。千栩琳注视着这道光斑消失在了天际线下，突然觉得这是一种对他的嘲讽，但这道光斑突然沿着地平线向他们疾速飞来，缓缓上升到与他们相同的高度，又以惊人的速度向他们快速逼近——
“那是什么？！”千栩琳对洛弥娅喊道，“你看见了吗，就在我们后面……”
但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舰体震动打断了。巨大的舰体如蝉翼般高速抖动，他们身边的一切都在嘎吱作响，而接踵而至的是一阵金属扭曲的声音和令人头皮发麻的断裂声，巨大的惯性让千栩琳一头撞在了墙壁上：他们的舰船突然减速了，这阵减速来的是如此剧烈以至于他们的舰体几乎要被撕碎。
“这……这是怎么……”洛弥娅揉着被撞疼得肩膀跌跌撞撞地站起，她推开房门，向后瞅了一眼，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
千栩琳紧跟着洛弥娅来到了外面，在他身边，南宫沁雪也扶着楼梯从舰桥走了下来，他们同时把目光向后投去，只看见一个熟悉的、巨大的、泛着暗金色光芒和闪烁的灯光的巨型战舰正跟在他们身后：
“注意，我们是北海共和国‘月’级战列舰，受帝国司礼官的命令前来拦截你们。你们即将离开帝国领空，请立刻关闭推进器，抽离武器能源，停船接受检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