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们回到宣礼塔,生活似乎一下加快了节奏。而在他们日间的匆忙中,时间仿佛也加快了流逝的速度。转眼间,三天时间已经不知不觉从千栩琳眼下溜走,而眼看着安德莉亚的加冕礼越来越近,整个帝国首都都沉浸在匆忙的热情中,北海共和国的代表与舰队的到来则更是为帝国首都注入了快活的气息。
但比他们更忙碌的则是海伦——他们平均每天只能见到海伦一次,她现在的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与司礼会和议会反复核查加冕礼流程上,每天早晚的祭祀只能暂时交由千栩琳和洛弥娅来完成。而比起海伦,安德莉亚则十分清闲,虽说这几天来她也没有闲着——她一直在和洛弥娅学习成为一名助祭所必需的课程,但除此之外,她没有再接触司礼会或议会的任何人员,就连艾劳徳准将都被她拒之门外。但每当她见到海伦时,她总是显得热情却又拘谨,以至于让她看起来比平常更加羞涩而腼腆。
至于千栩琳,他的生活虽然忙碌但依然井井有条。他现在花时间最多的活动就是祭祀:除了日常早晚的祭祀,还要代替海伦登上宣礼塔。但他总不至于被一个人撂下——南宫沁雪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不管是在哪里,当他静坐下来侧耳倾听时,总能听见南宫沁雪挥剑的衣袍飘动声和锋利而轻薄的剑刃切割空气的嗡嗡声。
洛弥娅和南宫沁雪的切磋也是他们紧张的生活的一部分。由于他们寝室所在的地方是宣礼塔的第六层,这整个楼层都归他们自由安排,因此洛弥娅在楼层正中央的地板上搭建了一个简单的平台,她便和南宫沁雪在平台上切磋剑术。在此之前,千栩琳一直以为洛弥娅最擅长的是射箭,但他逐渐发现洛弥娅似乎对所有武器都样样精通,从长剑到横刀,甚至是千栩琳的金权杖,她都能使用并和南宫沁雪打得不相上下。不少宣礼塔内的士兵和禁卫军军官也经常来观看他们的切磋,但千栩琳是实在受不了观看两人打斗时提心吊胆的感觉,他干脆躲进屋子,听安德莉亚为他演奏英格丽竖琴。
“英格丽竖琴的演奏更多是对内心的考验。”当安德莉亚再一次坐在阳台边上,为千栩琳演奏竖琴时,她开口道。“它的演奏并没有太多技巧,甚至也没有特定的乐谱,能否演奏出摄人心弦的旋律完全依靠演奏者的内心波动。如何让内心的律动跃动在指尖——这才是英格丽竖琴最难掌握的地方。也正因为如此,英格丽竖琴自从发明到现在为止都没有重复的旋律,不论是在正规场合的演奏还是随性地练习,它都依靠演奏者的即兴发挥。”
说罢,安德莉亚微闭上眼睛,半倚在一人多高的竖琴上,开始动作轻柔地拨动琴弦。
英格丽竖琴的演奏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安德莉亚演奏出的旋律舒缓而悠扬,千栩琳听着琴声,隐隐感受到了一阵发自内心的平静和安宁。这种感觉完全不是由外界输入的,更不是他自然产生的,但却与他的心灵达成了完美的共振。安德莉亚每一次拨动琴弦,都如同把一根钉子钉入与它万分不差的孔洞中,每一个音符都契合了千栩琳心灵的每一次颤动,每一阵余响都恰到好处地覆盖了他内心的波峰,空灵的琴声如诉说般用悦耳的话语对千栩琳吐露着安德莉亚的内心:虔诚,平静,淡泊而哀伤。
渐渐的,琴声起了些变化,这变化就如同把一粒石子投向宽阔的湖面,虽然微小,但依然被千栩琳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能感觉到,在原本平缓悠扬的琴声中,开始逐渐夹杂一些分支与杂音。虽说是杂音,但这杂音却丝毫没有影响整体的韵律与气氛,反而让千栩琳的心弦随之颤动,与怵然的音律融为一体;而这杂音自然也出自安德莉亚的内心,千栩琳细细品悟,发觉这其中夹杂着一丝哀婉与忧伤,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情感,一种由无奈、痛苦、绝望和孤独混合在一起的情感,这情感随着安德莉亚的演奏而逐渐涌现,但千栩琳能感到安德莉亚在时时抑制着情感,却更有欲盖弥彰之意。渐渐的,安德莉亚演奏的旋律开始有了更大的波动,千栩琳能听见安德莉亚的指甲与琴弦撞击的轻响,而在乐音与颤音中,则是安德莉亚沉重的叹息。
千栩琳抬头看向安德莉亚。后者虽闭着眼,但眼眶已微微泛红,每一根拨动琴弦的手指都在轻轻打颤,拨动琴弦的动作却越发用力,乐音也越来越铿锵而狂野……
千栩琳皱起眉头,探出身体,动作小心地拍了拍安德莉亚的肩膀。
在他的手碰触到安德莉亚的身体的一瞬间,之间安德莉亚全身如触电般猛地一颤。她惊叫一声,差点从竖琴上跌下来,被千栩琳连忙抓住。
“安德莉亚?”
“祭……祭司大人……”安德莉亚回过神来,扭着头,不敢直视千栩琳,一边试图挣开他的抓握。“真抱歉,祭司大人,我想我有点过分投入了……”
千栩琳在确认安德莉亚不会从椅子上跌下来后才松开手。安德莉亚连忙拉起袍子的肩扣——刚才千栩琳差点把她的袍子从肩部扯开。但就在安德莉亚提起衣服的瞬间,千栩琳用余光瞅见她深深低下头,快速用衣角抹了抹眼睛,揩去了眼角的一滴泪珠。
就在这时,房门被有力地打开了,洛弥娅兴致勃勃地走了进来,她手里抱着一大摞厚重的书卷。安德莉亚见到洛弥娅,连忙起身并微微鞠了个躬,随后快步走出了房间。
洛弥娅对安德莉亚的表现有些奇怪,她扭头看了一眼安德莉亚的背影。但她并没有把注意力继续放在安德莉亚身上,而是把手里的书往桌子上用力一放,用难掩笑意的语气对千栩琳道:
“千栩琳!看看我带回来了什么?”
千栩琳虽被安德莉亚弄的有些困惑,但他还是忍住了心里的话,伸手从桌子上抓过一份书卷。
当他的指尖捻过纸页时,他突然感到了一丝熟悉的异样——纸页厚重而坚韧,表面仿佛经过防水处理而光滑流畅,纸张在空中翻过时费力地卷起一阵沉重的气息,而当千栩琳的目光落在纸张的内容上时,他惊讶地扬起了眉毛:在纸张正中央,是一幅精美的手绘植物插图,旁边还有他熟悉的娟秀字体写的注解。
“这……这是你在梵尔洛奇亚山脉内写的植物图鉴?!”
“哈哈,可不是嘛!”洛弥娅从千栩琳手中夺过书卷,紧紧搂在怀里,恨不得狠狠亲一口。“这是艾劳徳准将委托共和国从战舰坠毁现场找到的。虽然丢了两本,但大多数书卷都很完好!而且,在我拿到它们之前,帝国科学院已经把它们认真研究过了,并从中得到了很多新的结论。”
千栩琳端详着书卷,心潮澎湃。他依然记得那无数个洛弥娅彻夜未眠的夜晚,这些书卷及其记载的东西耗费了洛弥娅无数心血。而当他们从梵尔洛奇亚山脉离开后,这些书卷在一次来自北海共和国的突然袭击中与他们分开了,被遗留在了他们当时乘坐的帝国强袭舰上,从此之后,千栩琳再没想过能找到这些书卷,甚至就连洛弥娅都忘得差不多了。
“这是共和国作为礼物送给帝国的一部分,”洛弥娅灵巧地说道,“共和国派人搜集并修复了这些书卷,把它们包装后送给帝国——但共和国并不知道这些书是我们的,他们只知道这些书是来自一艘被击毁的帝国强袭舰……要不是艾劳徳准将认出了我的签名,这批书现在说不定还躺在帝国档案馆呢。”
“好巧不巧!”千栩琳不禁感慨道,“属于我们的东西,终究回到了我们手里。也许这就是神明的旨意。”
洛弥娅也点了点头。她抚摸着书卷,久久不愿放下,就仿佛手中捧着的是一个神圣的圣物。“可不是嘛!神明指引我们离开梵尔洛奇亚山脉,又指引我们经历了从共和国到帝国之间的这一场奇特的冒险,而我和你现在还能平安健康地站在这里,这又何尝不是托神明的庇护呢!”
千栩琳对洛弥娅的话表示了由衷的赞许。于是,他们来到阳台上,面对着地平线尽头的太阳做了一场有感而发的祭祀。他们共同背诵了一段祭文——那是一段来自《创世神谕》的赞美与祝福,以此表达对神明的感激,同时也重温了一遍祭司与助祭的入职誓言。虽然现在并不是祭祀的时间,但千栩琳一直坚持认为,祭祀最重要的莫过于虔诚与纯洁的心灵,其他因素都属于形式。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们把这场祭祀又延续了两个多小时,与晚间的祭祀和暮礼连在了一起。直到夹杂着花香的晚风灌入窗台,夕阳的余晖照耀在他们身上,他们才移座起身,返回坐在屋内等待他们的安德莉亚身旁。
*
当千栩琳把视线从手中的书卷移动到仰头窗外时,太阳早就落到地平线以下了。
千栩琳猜想现在也许是深夜了。刚刚还从客厅传来的说话声已经消失,也许安德莉亚和洛弥娅都休息了,偌大的寝室内只剩下他孤零零地坐在这宽而华丽的浴池中。浴池不深,他可以坐在一段一直延伸到池底的台阶上看书——此时他手里捧着一本洛弥娅带回来的书卷,他一边阅读一边小心地不让水溅落在上面。
浴池的水温恰到好处,他躺坐在里面,让水位刚好淹到他的脖子。这让他的胸口始终有一种受力的压抑感,但他不愿意移动身体,因为空气中的寒意比胸口的压抑更让他难以接受。不过,虽然身处的环境还不错,但千栩琳总觉得若有所失:他一个人坐在这里面,感觉怪孤单的。而就当他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时,一阵轻柔的、赤脚行走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
“洛弥娅?”千栩琳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发问。
他身后随即传开洛弥娅的答应声。几秒后,千栩琳感到肩上洒下一片细痒:洛弥娅的长发拖到了他的肩上,也拖到了水中,像一片黑色的浮萍。
“洛弥娅,我还以为你已经休息了。”
洛弥娅没说话,只是蹲在千栩琳身边,把胳膊搭上了他的肩头:“没等到你回来,我怎么一个人休息?难不成和安德莉亚与海伦一起?”
“那可不见得,我记得你在旗舰上时一个人睡得也挺香。”
“那是因为我实在太累了。你知道的,前一天晚上我半夜就醒了,然后后半夜我再也没睡着过……”
“那是什么原因促使你来浴池找我?”
“我只是,只是猜到你应该在这里。南宫沁雪守在门口,海伦和安德莉亚一起睡在另一间卧室,你又没有离开房间去别的地方,那么……只能在这。”
千栩琳侧目望去,看见了局促不安的洛弥娅。
“你可知道,擅闯祭司的浴室……”
“别来这一套,千栩琳!”洛弥娅的拳头不轻不重的落在了千栩琳的肩上,砸的他连连躲闪。“你总是喜欢把我们的关系局限在祭司与助祭之间!”
千栩琳微微一笑,用湿润的指尖在洛弥娅的脸庞上流下一道温婉的水痕。
“那还是换个话题吧……如果我记得没错,明天就是安德莉亚的加冕礼了?”
洛弥娅无言地点了点头。
千栩琳叹了口气。安德莉亚终究没能在加冕礼之前成为自己的助祭。虽然她很尽力地在学,但从洛弥娅的如实反馈来看,安德莉亚还不具备成为一名助祭的资格。千栩琳并不吃惊,因为助祭的培养从来就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自旧圣域以来,除了洛弥娅,还真没有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完助祭所必学的全部课程。
“明天怎么安排的?”千栩琳问道。
“加冕礼是上午举行的。在明天早上,我们要先举行一场严格的祭祀,按照旧圣域的礼节。在此之后,我们就没什么事了,就可以前往帝国皇宫,和其他国家的代表一起目睹安德莉亚和海伦从地毯上一路走到皇宫。”
千栩琳抬起头向窗外看了一眼,远处的帝国皇宫灯火通明。
“等安德莉亚和海伦到达后,会分别由艾劳徳准将、华格罗夫和安德莉亚宣读就职誓言和帝国的行政职位委任。在那之后,是一场由共和国、帝国和‘第二神域’共同参与的阅兵式。”
千栩琳沉默了一阵。他心里有点忐忑,不是因为对明天的加冕礼的担心,而是他对几天前发生的旗舰坠毁事件的预感。但理智让他并没有把这个感觉告诉洛弥娅,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自己的凭空猜测帮不了任何人。
“也罢,”千栩琳淡淡一笑,让心里不切实际的念头随风而去。“等安德莉亚正式加冕,希望她和海伦的关系能改善一些。到时候,我们就该返回北海共和国了……洛弥娅,你也可以回到共和国的神殿,安安心心地完成你剩下的祭文整理工作了。”
洛弥娅微微点了点头,嘴角划过一丝浅浅的弧度。“我先回去休息了,等你洗完澡,也赶紧来睡觉吧。”洛弥娅说着,揉了揉因久蹲而酸痛的腰,扶着膝盖打算起身,被千栩琳伸手抓住了脚踝。
洛弥娅扭过头,向千栩琳投来询问的目光。
“洛弥娅,明天有祭祀加冕礼,在祭祀之前需要沐浴更衣——那为什么不抓紧时间趁现在好好沐浴一下呢?”
洛弥娅瞪大了眼睛,“可是,祭司大人,您还在……”
“怎么,在梵尔洛奇亚山脉,我们以前没有一起沐浴过吗?”
“千栩琳,我们不能这样……”洛弥娅犹豫着,打算伸手去衣扣,又扭头看了看大门,双手抓住袍子领口,“这不太好吧,其他人也在……”
“我还以为他人的非议影响不了你的想法呢。”
“不,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太合适……”洛弥娅有些着急,声音却不自觉地压低,“以前在神殿只有我们两个人,更何况我们已经多久都没有一起——”
千栩琳不等洛弥娅说完,他突然一用力,拽着洛弥娅的脚踝把她拖下浴池。只听一声响亮的落水声,洛弥娅面朝上地躺入浴池,她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叫,却立刻被她自己和千栩琳同时制止了。她挣扎着游到千栩琳身边,花了不少时间才从湿漉漉的袍子里挣脱出来,用有些委屈的语气道:
“千栩琳,你这是在干什么?我还没脱衣服!”
“还不是怕你不好意思!”千栩琳说着,轻捂住洛弥娅的嘴,一只手推开了洛弥娅挡在身前的胳膊,伸手解开了洛弥娅肩上的袍子肩带。在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洛弥娅没有拒绝也没有回避,直到轻薄的袍子从她身上滑落,她才稍稍往背离千栩琳的方向侧了侧身,光洁的脊背和臂膀上隐隐划过一道由坚韧的肌肉构成的曼妙曲线。
“洛弥娅,享受今晚的月色吧。在明天的加冕礼上,我希望我们都能用以最充沛的精力展现我们最好的一面。”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好好休息?”洛弥娅扭过身梳洗长发,她的身体一览无余地面向了千栩琳,“祭司大人,再这样下去,我们明天一定会睡过头。”
“没事。反正法涅俄斯会按时叫醒我们。”
“祭司大人,你这样……”
千栩琳放下手里的书卷,用一根手指压住洛弥娅的嘴唇来打住她的话,“既然你不喜欢我这样做,就也别总叫我‘祭司大人’。”
洛弥娅愣了几秒,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她的笑容如他们身边的池水般清澈纯洁。
“好的,我亲爱的哥哥。”
千栩琳轻搂住洛弥娅的肩膀,把她按入自己的怀抱。他闭目感受着臂弯中的温暖,许久后缓缓抬头,睁眼看向窗外。在舒适的温水和催人入眠的水流声中,他觉得今晚的月光是如此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