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的晚风既不同于城内的和煦与妩媚,也不同于田野上的舒缓与开阔,而是一种夹杂着凉意的寒风,从敞开的窗户吹入寝室,拂面而来让千栩琳觉得有些微微的刺痛,虽不舒服,却异常真实。
千栩琳坐在书桌旁,手里拿着吸足了墨水的纸卷笔,却始终没能在面前空白的莎草纸上留下一滴墨迹。他心里充满的困惑与不悦是无法用文字描述出来的,纵使洛弥娅花了半个小时来开导他也毫无作用。见他如此,洛弥娅似乎比他还着急,最终,在洛弥娅不断的逼问下,千栩琳只得把自己进入南宫凌霞的房间的前因后果给洛弥娅陈述清楚。洛弥娅这才显得稍放心了些,但依旧不肯离开千栩琳身边,更不愿意接受千栩琳离开房间出去散散心的提议。
“让我单独呆会吧,洛弥娅。”千栩琳一只手撑着头,烦躁地说,他的声音因疲惫而虚弱,“南宫沁雪守在门口呢,我又不可能再从房间里溜出去。再说了,我都答应了你不再随意出门了。”
洛弥娅没说话,只是趴在桌边,用澄澈的黑眼睛仔细打量着千栩琳。许久,洛弥娅开口道:
“祭司大人,你心里有困惑。”
“困惑?当然了,我有困惑……”千栩琳苦笑一声,“我心里的困惑多了去了,我亲爱的助祭。你可能无法理解,但对我来说,我身边除了你,所有人都有事瞒着我——这种感觉怎能不让我困惑?”
“你是说海伦与安德莉亚吗?”
千栩琳轻挑了挑眉毛,因为他注意到洛弥娅不再称“皇帝陛下”和“司礼官大人”了。“恐怕不止她们。”
“那就还有南宫沁雪和艾劳徳。”
“还有那位‘第二神域’的公主、南宫沁雪的姐姐——南宫凌霞。”千栩琳实在忍不住道,他索性对洛弥娅倾诉个痛快,“她告诉我她一直被关在那间屋子里,告诉我这是传统,但我还从没见过有哪个国家要把自己的公主关在别过的战舰上……还有海伦和安德莉亚,她们对‘堕落天穹’的坠毁显得非常克制和理性,而且我还听到艾劳徳对南宫沁雪说过……”
千栩琳及时住口了,因为他没忘记南宫沁雪正守在门口。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去面向窗户。夜幕下,远方帝国首都的灯火让他多少心安了一些。
“还有五天,还有五天就是安德莉亚的加冕礼。也许司礼会不想再弄出什么乱子了。”千栩琳自言自语道,“剩下两个国家的代表都已到达,现在可能不是处理紧急事务的时候。”
“别这样,千栩琳。”洛弥娅缓缓走到他身边,半跪在地上,把他握笔的手轻柔地从桌上拽下握在自己的双手中。千栩琳感到了一阵温暖从手掌传来,他扭过头,目光与洛弥娅短暂接触后便移开了。
“你这样只是在为难你自己,千栩琳,”洛弥娅道,“你正在用自己的看法去评判别人的行为,你这样只会让自己越来越难受。”
“谢谢提醒,洛弥娅。我知道我这样不对,但我没法从这个圈子里跳出来,我没法强迫我自己不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掺和安德莉亚和海伦的事。也许我身为祭司关心的事确实有点多,我不知道我这样是否正确……”
“别说了,千栩琳,请你看着我的眼睛,也许这能让你好受些。”
“不……我做不到,洛弥娅,我不想让我脑子里的那些念头同时也玷污你……”
“这哪里叫玷污?”洛弥娅有些着急了,她双手抓住千栩琳的肩膀,瞪着眼睛直视千栩琳,“我的祭司大人,你的意识是纯洁的,如果有思虑,那也是必要的。更何况,就算真的是对我的玷污,我也不在乎,因为我身为你的助祭本来就应该与你保持相同的观点和行为。”
“你先上床休息吧,洛弥娅……”
“祭司大人,请你看着我!”
洛弥娅扑通一声跪下,一边伸手拽着千栩琳的袍子把他的身体拉扯过一个角度。她的动作因为着急而有些用力,千栩琳听见了袍子衣角的开线声。尽管千栩琳很不情愿,但当洛弥娅用手掌拖住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时他还是认真照做了。
洛弥娅的目光一向是千栩琳净化自己的地方。那汪清澈的泉水容不得一丝杂念与凡尘,千栩琳注视着那洛弥娅的眼睛,渐渐感到自己心中被掩藏了许久的善意和良知被唤醒了,他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不着边际的猜测都随着他与洛弥娅的对视而逐渐烟消云散。
良久,他们终于洗漱完毕,安安心心地躺在了舒适的床上。洛弥娅紧贴在他身边,头枕在他的胳膊上,很快就进入了睡眠,而此时千栩琳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则是:明天无论如何也要找个时间好好洗个澡。
*
第二天清晨,千栩琳发觉他们乘坐的旗舰已经停下来了。通过询问守在门口的南宫沁雪,他得知北海共和国的旗舰没有权力进入帝国首都的领空,这个在千栩琳的意料之内。“神笞”级旗舰停留在了帝国首都边境约半里处,千栩琳猜想这艘巨大的战舰已经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而他们若想继续前往地面,则需要搭乘“第二神域”的“洛”级战列舰——这多少与艾劳徳准将和南宫沁雪的反复提议有关。但至于为什么帝国司礼会愿意让“第二神域”的战舰进入,这大概是冬日帝国对北海共和国依旧抱有敌意的原因吧。
简单的吃完早饭,他们在即将换乘战舰时,终于在旗舰的中央大厅见到了许久不曾露面的安德莉亚和海伦。由于他们起床很早,此时共和国的军官们还在严格恪守着时间表而慢条斯理地享受着早餐,因此金碧辉煌的大厅显得相当空旷,除了舰长外就只有他们几个人。出乎千栩琳的意料的是,当他见到海伦和安德莉亚时,安德莉亚正软绵绵地半趴在海伦身上,她的胳膊无力地环抱在海伦肩上,面色通红,浅蓝色长发凌乱地披下,松垮的袍子半挂在肩膀上,步伐踉踉跄跄。
“早安,祭司大人,助祭大人。”见到千栩琳几人,海伦微笑着点头问好,她因为不得不支撑着安德莉亚而没法鞠躬。“昨晚睡得还好吗?我特意让舰长放慢了航速,也许这多少可以让你们的睡眠安稳些。”
站在一旁的舰长优雅地微微欠身。
“还好,又是一个无梦的长夜。除了夜里有些寒冷外一切都好。话说安德莉亚怎么了?”
“你说安德莉亚呀,”海伦窃笑着,一边扭头看了看靠在她肩上的安德莉亚,“她昨天晚上就喝醉了。她的酒量似乎不太好,但她还是一个劲的和我喝酒,也许是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痛快地喝酒了,”海伦说着,耸了耸肩,脸上却依然带着狡黠的微笑,“共和国的旗舰属于共和国领土的一部分,在这里可没有帝国的酒水管制。艾劳徳,昨天晚上我们一共喝了多少瓶酒来着?”
“您一共向我要了八瓶,然后又追加了四瓶,在半夜三点时又向尚书阁下要了六瓶。”艾劳徳准将敏捷地说。
“还剩了两瓶没喝完,那我想我们一共喝了十六瓶,其中安德莉亚大概喝了七瓶吧……”
“你们能喝下这么多酒?!”
“当然不!安德莉亚才喝了几瓶就吐了,但是她还是坚持和我喝,我也没办法,只能一直陪她喝,直到她精神恍惚,开始脱衣服并打算从窗口跳下去时,我才意识到她喝多了,再次之后我又不得不花半个小时陪着她入睡。”海伦说着,轻轻撩开了安德莉亚垂在她肩上的长发,
千栩琳皱着眉头听着海伦轻描淡写的描述,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但此时他又不方便说出来。他再扭头看向洛弥娅,从洛弥娅脸上的表情来看,她的想法和千栩琳一样。
就当他们尴尬地站在原地、无话可说时,舰长打破了空气中的沉默:“各位,该出发了。‘洛’级战列舰已经与我们对接,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战舰无法进入帝国首都的领空,我倒想与你们一同前往首都的地面,去看看这座世间最大的城市。”
千栩琳和洛弥娅最后向舰长鞠了个躬以表达谢意,便跟着艾劳徳准将走向了通往“洛”级战列舰的舱口。海伦抱着安德莉亚走在他们之前,南宫沁雪则紧跟在千栩琳身后,他们相互之间的距离非常近,这让千栩琳没法和洛弥娅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小声交流。
而当千栩琳来到“洛”级战列舰,站在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前向外眺望时,他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帝国首都在他们离开的时间内有了巨大的变化。透过窗户,他可以看见首都被无数面华丽的彩旗和飘带装饰得焕然一新,几乎每一户楼的楼顶都插上了鲜红色的帝国国旗、暗金色的帝国议会旗和天蓝色的司礼会旗。纵使从天上俯视,他依然能看到巨大的花环与旗帜一齐套在路灯上,主干道已经清空,它两旁的人行道和每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中都洒满了五彩缤纷的花瓣,这让首都的地面变成了一片夺目的花海。而宣礼塔则被无数条从顶端垂下的彩旗和鲜花装饰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彩柱,从塔身向外延伸出来的平台被挂满各种各样的旗帜,远远望去就像一条五颜六色的瀑布正从平台末端流下。整座城市洋溢着欢乐的节日气氛,千栩琳甚至觉得这幅壮观的场面比他举行授职礼时的场面更宏大,令人心生赞叹。
他的目光向正下方的城墙望去,发现在城墙顶部出现了一层半透明的屏障。艾劳徳准将告诉他,这就是帝国首都的整体式防御系统——“冥穹”的延伸形态,一种可以在帝国首都上空构建高强度紊乱场的防空设施。而他们乘坐的舰船在这层屏障前只等待了几秒就穿了过去,随即降低高度飞向宣礼塔。
随着舰船高度的下降,千栩琳可以清晰地看见街道上的行人了。人们抬头仰望着低空掠过的“洛”级战列舰,战舰飞行产生的尾流把街道上的花瓣如雨点般吹上半空,再缓缓洒下一片绚烂的花雨。在宣礼塔正面的大道上,已经铺上了一条宽阔的、镶嵌着金边的天蓝色地毯,地毯两旁整齐地摆放着花盆和新鲜的水果,穿着司礼会的蓝色长袍的男女向他们热情地招手,他们的袍子被战舰飞行的气流吹得高高飘扬,像一朵迎风盛开的蓝色鲜花。
由于战列舰过于庞大,无法在宣礼塔门前停靠,因此她们只得搭乘一艘小型客舰降落到了地面。舱门开启的一瞬间,一股混合着花香、水汽与青草揉碎的香味的微风立刻拂面而来,千栩琳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自然的空气灌入肺部,让积累了一夜的浊气被逐渐清除。但他并没有多少时间来感受这美妙的自然气息,海伦带着他们进入了宣礼塔,他们不得不为即将到来的加冕礼做好准备,就连那些日常在宣礼塔中闲置的侍从都被安排前往布置加冕礼的会场了。
“艾劳徳,把司礼会的活动负责人和议会的策划师叫到大厅去。尚书阁下,请你也去那里等我,我安顿好祭司大人他们后马上下去。”海伦对艾劳徳道,她的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和严肃。
艾劳徳准将敬了个礼,快步沿着他们来时的反方向走去。
“祭司大人,助祭大人,”海伦又转向千栩琳,“如果你们不介意,能帮着照顾一下安德莉亚吗?我现在要回去我的房间换衣服。”
千栩琳给洛弥娅使了个眼色。“当然,司礼官大人。”洛弥娅立刻道,“我会照顾好皇帝陛下的。”
“请跟着祭司大人走吧,安德莉亚,”海伦扭过头,对安德莉亚轻声道,“如果你被别人看见是这样一副模样,那可不利于你管理这个国家。”
安德莉亚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声,被海伦推着,踉踉跄跄地走到千栩琳身旁。她勉强扶着洛弥娅站住,小声说道:
“抱歉,祭司大人,给您……给您添麻烦了……”
“少说几句,安德莉亚,我真怕你一不小心吐在这里。”海伦道,又忍不住笑了几声,“嘿嘿,只要别吐在祭司大人身上就行。”
安德莉亚本来就泛红的脸显得更红了。她主动远离了洛弥娅一些,刚走两步,就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洛弥娅连忙从身后把她托住,向千栩琳投来一个充满善意的无奈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