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人共处一个屋檐下,除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外,还有一个不可调和的致命点,那就是院门是公用的,张垚爷爷家养牲口,出进总习惯上门闩,而周青梅喜欢一天到晚到处串门子,晚归的时候张垚爷爷一家便无论如何也不会来开门,为此两家又吵了几次架。周青梅气得逢人便讲爷爷一家人的可恶行径,张垚只是无奈地走开不去听。按理说听到了敲门声,来开一下门也只是举手之劳,爷爷一家这么做确实不妥,但张垚对这件事的态度是中立的,感情倾向不偏向任何一边。因为好几次张垚做好饭菜,还要遍村去找自己的妈妈跟妹妹,妹妹年纪小,周青梅每次出去串门子都会带着她一起去,留下张垚一个人在家里做作业,每次都是张垚做完作业并且做好饭菜了,周青梅还没回来。
数月间,矛盾一再升级,最后周青梅把建新屋的事提上了日程。选好建房的位置后,宅基地上简易地搭起了两间模板房子,张垚一家的生活重心也全部转移到了宅基地。这样也好,条件虽没那么好,但免去了不少麻烦跟尴尬。两家人共处一个屋檐下的日子,张垚每天都感觉要窒息,周青梅每天像祥林嫂一样的折磨张垚,每次历数完爷爷一家的罪行后,总交代不许张垚理会爷爷他们一家人,但张垚的认知里,即便爷爷一家人都不待见自己,好歹这十年来,爷爷一家给了她一个落脚的地方,总不至于自己妈妈一回来,就过河拆桥,见了面连打个招呼都不可以。
在山里建一栋两层高,里外墙砖装潢精美,楼顶用琉璃瓦封起来的洋楼谈何容易,但周青梅执意要盖村里最好的楼房,所以房子一盖就盖了一年半,花费了30多万。新居落成的那年,张垚在准备小升初考试了。
“这次模拟考考了多少分啊?”饭桌上,周青梅迫不及待地询问着张垚模拟考的成绩。
“语文92,数学96。”张垚边吃饭边回答周青梅。
“语文上次不是都考了96分,怎么一点没进步还倒退了呢?”周青梅从来没肯定过张垚的任何一次努力。
“妈,语文96分,已经几乎没有进步空间了,语文是无论如何也考不到满分的。”张垚不满地解释着。
“那个孙思晓考了多少分?”周青梅回梅关村后就一直格外关心孙思晓的成绩,即便客观事实上,单凭考试成绩来比的话,孙思晓跟张垚完全没有可比性,张垚名列前茅,孙思晓顶多中游水平,但周青梅每次考试成绩出来,总要把她们俩的成绩比来比去。
这次孙思晓这次模拟考,算是超常发挥了,语文90,数学86分,班上排名第7名。
“什么?孙思晓语文都90了?你还不努力,还说什么没有进步空间了?”周青梅一口气一个三联问。
“妈,你怎么没看到我数学比她高了十分啊,我的努力你怎么一点也看不到?”每次考完试,张垚不求母亲能表扬她,只求不要把她跟别人比来比去,但周青梅岂是那么省油的灯。
“怎么,比她高十分你就要骄傲了呀?人家全县第一名的唐殊韵数学次次满分,人家都还没骄傲呢。”
“唐殊韵”这个名字张垚从周青梅嘴里听了不下百次了,张垚有时候挺佩服周青梅这位母上大人的,她自己大字不识一个,打探消息的以及传播消息的能力可谓村里的扛把子。
张垚在梅关小学五年,从未听说过唐殊韵的传奇,周青梅一回来后,远在县城城西小学的唐殊韵就成了周青梅每次对比成绩的参考标准,当然唐殊韵在城西小学,这也是从周青梅嘴里听来的。
“妈,你知不知道城西小学跟我们梅关小学的差别有多大?”在张垚概念里,天差地别一词用来形容城西小学跟梅关小学的差别再贴切不过。一所是县重点小学,一所是山里名不见经传,一个老师就撑起一个班的山村小学。
”你就找借口吧,你妈我小时候是家里穷,你外婆他们只供你两个舅舅上学,不供我们五姐妹,你妈我要是能上个小学,哪怕就识几个字也好,在深圳打工的这些年也不用处处受人欺负。”周青梅说到动情处,眼泪差点又要下来。
张垚只得服软:“妈,我知道错了,我下次一定会考好。”
具体怎么个好法,张垚自己也不知道,满分张垚是从来没想过的。
张垚匆匆吃完饭,不想在家里多呆一秒,赶紧背起书包就出门:“妈,我上学去了。”
“去吧,在学校里不要贪玩啊!”周青梅叮嘱着。
张垚出了门,绕到孙思晓家去,孙思晓还在吃饭,张垚就坐在一边等她。
“阿垚,你这次模拟考考了多少分啊?”孙思晓的妈妈程佳禾笑着问道。
“阿姨,我这次发挥失常了,考得不好。”孙思晓早跟张垚打好招呼,要是孙思晓家人问起张垚的成绩,张垚不要说出来。
不知何时起,孙思晓的妈妈跟爸爸也很喜欢把她们俩的成绩比来比去,程佳禾又接着问:“那具体考了几分啊?”
“阿姨,我这次语文90分,数学88分。”张垚随便编了个跟孙思晓差不多的分数。
“哈哈,那我家孙思晓这次考得还不错,每次听你妈周青梅在村子里夸你考得有多好,也没那么好嘛。”坐在餐椅上一直默不作声吃饭的孙志国开口道:“人家唐殊韵数学又是一百分。”
又是唐殊韵,孙思晓爸爸的话让张垚心里很不舒服,但答应过孙思晓的事,她不能食言。
在一旁吃饭的孙思晓见形势不妙,丢下饭碗背上书包就拉着张垚往门外跑。
“晓晓,你才吃了两碗饭,你平时不都吃三碗嘛?”程佳禾在后面喊着。
“不吃了,今天老师要我们提前到校。”孙思晓说着一溜烟就跑了。
张垚很理解孙思晓的苦,父母总看不到自家孩子的进步,孙思晓这次模拟考已经算超常发挥了,学校还给她颁发了进步奖的奖状,可如果孙思晓的父母知道张垚的真实成绩,孙思晓的进步在他们眼里便不值一提,永远只看得到差距,看不到进步,这是父母一贯的通病。
“阿垚,”孙思晓跑得气喘吁吁“你知道我爸妈为什么每次要把我的成绩跟你比吗?”
张垚摇摇头。
“我妈当年看上你爸,两家人都见过父母了,你爸最后却娶了你妈。”孙思晓说得倒是简明易懂。
“你怎么知道的?”张垚疑惑地问。
“村里人的大嘴巴你又不是不知道,传来传去的。”
张垚其实也从周青梅那里零星听到一些关于她们两家父辈间的事,无非就是当年张垚的爸爸张敬伦去大垇村相亲,本来媒婆介绍好的是程佳禾家,但张敬伦才走到大垇村村口,就看到了在河边洗衣服的周青梅,两人一见钟情。
“还见了父母了呀?”张垚饶有兴趣地接着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孙思晓打开了话匣子:“我听我妈说呀,我外公家当年是做砖瓦生意的,也会烧制一些陶具,你爷爷家院子里那些瓶瓶罐罐,还有花盆,都是我外公家给你爷爷家的,你爷爷更中意我妈妈做儿媳妇。”
张垚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这也解开了张垚心里存在已久的一个疑问,要说爷爷仅仅只是重男轻女,也不至于周青梅才怀着张垚的时候就对周青梅各种苛待,周青梅总跟张垚讲述当年怀着张垚的时候还要去割草、担水、插秧的陈年旧事,那时张垚就觉得奇怪,不是说爷爷是因为重男轻女才不待见周青梅吗?可那时张垚都还没出生啊。更何况当年婶婶当年身体有恙,怀了孕又习惯性流产,直到张垚都八岁了,婶婶才生下堂弟,这些年也没见爷爷不待见婶婶。
“别管那么多了,大人间的事跟我们无关。”张垚牵起孙思晓的手继续往前走。
“对啊,管那么多干嘛,我们友谊不变。”孙思晓笑着说道。
张垚六年级这年,梅关小学新校区建成,崭新的梅关小学屹立在村口,教育局还给梅关小学调来了新的校长,壮大了师资队伍,张垚她们有幸在新学校呆了一年,并且由新校长亲自教授她们毕业班的数学课程。
新校长行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对毕业班的要求严苛至极,2002年7月份,张垚以语文96,数学99分的优异成绩被县城里的翔龙中学破格录取。按教育局的招生片区划分规定,张垚小学毕业了,会直接升入镇上的中学,翔龙中学是县里的一所私立重点中学,设有初中部、高中部,考入翔龙中学的学生不用参加中考,直接升入本校高中部,所以家长间传言“考入翔龙中学等于一只脚已经迈入了大学里”。翔龙中学每年总网罗各个乡镇和县的优秀学生,张垚小升初成绩一出来,张垚家就接到了翔龙中学招生办公室的电话,这让周青梅在村里走路就差横着走。
“恭喜啊,周青梅,你女儿可真厉害!”小卖部的老板娘看到周青梅来买东西,上前阿谀着。
“就是就是,你这真是养了块宝啊,考进翔龙中学那是等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大学里呀,你以后就等着享福吧。”在小卖部里闲聊的妇女也上前搭腔。
“哪里哪里,我家这娃吧,粗心大意,本来还可以考得更好的,可就是粗心,升学考前的第三轮模拟考,她数学都考了100分呢,这次才考了99分。我把她骂了一顿。”周青梅的笑容,脸上都已经堆不下了。
“考这么好还骂一顿,那我家那个直接拖出去打死算了,气死我了。”妇女故作恨铁不成钢状。
“我女儿要考那么低的分数,早被我打残了,还哪有机会去参加升学考。”周青梅有些得意得忘形了。
周青梅买了一瓶酱油,前脚刚走,后脚小卖部里的妇女就换了副嘴脸。
“看把她得意得,啧啧啧!”
“就是啊,有什么好得意的,也就是她家娃争气,不然她周青梅除了会东家长西家短嚼舌根外,还会什么。”
“丢下孩子十年才回来,前两年的时候,她家娃都快病死了,都没见她回来看一眼,要说她家娃这么优秀,少不了人家婶婶的功劳。”
妇女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火朝天,越聊越升级,好像比当事人知道得更多一样。
“要我说呀,她家张垚也就成绩好,她周青梅能不能享到福还不一定呢,你看周青梅一回来,张垚就跟她婶婶家断绝往来了,也是个小白眼狼啊。”
村里的留守妇女就这样,自家男人在外打工,她们在家上要照顾老,下要照顾小,走不开,但也没去处,农闲时节就一群一群聚在一起做做手工活,嘴里无时无刻传播着流言蜚语。张垚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人不要活在他人眼里,只可惜周青梅永远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