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新增了张颖这个小成员后,周青梅没工夫再逮着张垚就一天到晚叨念个不停,张垚终于又与自由久别重逢。周青梅在月子里的那段时间,张垚可以每天吃了饭就跟表哥满村子地跑,跟着表哥去河里抓鱼,拿着蛇皮口袋到半山腰去捡桉树叶,一口袋桉树叶卖给蒸馏桉油的小商贩,可以卖到三四毛钱……
但越是快乐的时光过得就越快,周青梅做个月子也快憋疯了,刚出月子就抱着满月的张颖到处串门,有时候趁张颖睡着了的空档,周青梅都要到村里转悠转悠。
“妈,小颖睡着了,你帮着听着点动静,我出去一趟就回来。”周青梅朝张垚外婆说道。
“那你快点回来,孩子一醒来就要吃奶的。”张垚外婆颇有些不放心地交代着。
“放心,我又不傻,转一圈我就回来,妈我天天在家里,感觉都透不过气来了。”
周青梅出门的时候,张垚跟表哥在院子里玩泥巴,张垚喜欢把泥巴搓成圆圆的球状,表哥喜欢把泥巴捏成一口锅的形状,然后把锅口朝下用力摔,如果泥锅捏得足够好,摔的力道跟角度也刚刚好,泥锅便会发出“嘭”地一声闷响,而泥锅的底部则会有个爆破的口子。
“看,我捏的锅好不好?你信不信,这次一定会很响。”表哥边说着边把捏好的泥锅狠狠地摔下来,“嘭”一声响,张垚被吓了一跳,而紧接着,房间里传来了张颖的哭声。
外婆抄起院子里的扫把就朝表哥扑了过来,表哥见情况不妙,拔腿就往门外跑,外婆哪里追得上比兔子还跑得快的安安表哥。
“死鸭子的,你姑姑才刚哄睡着的娃就被你吓醒了,气死我了。”外婆气归气,但也只得先去房里哄张颖。
只见外婆抱起妹妹,轻轻地拍了拍妹妹的背,嘴里念着哄孩子睡觉的童谣,可妹妹依旧在哭,外婆只得抱着妹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哄。张垚第一次发现原来哄小孩子睡觉是一件如此麻烦的事情,外婆这只手抱累了就换另一只手抱,外婆不知来回走了多少遍,两只手轮流换了多少次,妹妹才终于睡着了。
“嘘,别出声,我们轻轻地出去,别再吵醒妹妹。”外婆小声地朝张垚说。随即张垚跟外婆蹑手蹑脚地从妹妹睡觉的房间走了出来。
安安表哥早已不知跑哪里玩去了,妈妈周青梅也依旧还没回来,张垚一个人在院子里又搓了很多泥丸,太阳不知不觉落山了。
妹妹再次醒来的时候,周青梅依旧还没回来,外婆只得兑了一点白糖水,用小勺子一点一点地喂给妹妹喝。
外婆边哄妹妹边说:“都说了要早点回来的,天都快黑了还不回来,自己女儿也不要了,真是的。”
张垚在一旁看着,也想帮外婆做点什么事,于是自告奋勇地说:“外婆,我去外面把妈妈找回来吧。”
外婆看了看喝了糖水还在啼哭的张颖说:“去吧,到你妈平时爱去的地方找找。”
张垚一路蹦跳着来到了村里的大槐树下,这里堪称村子的八卦中心,各式各样的妇女都爱聚集在槐树下边干活边拉家常,可张垚并没有在这里发现妈妈的踪影,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张垚看到了她的表哥在爬那棵大槐树,于是朝表哥喊:“表哥,你陪我去找我妈妈吧,我妹妹又在哭了。”
那天傍晚张垚跟表哥把能找的地方找了个遍,表哥说:“这么晚了,我姑姑怕是回家了吧,我们回去看看。”
张垚跟表哥一回到家就听到了妹妹的哭声,外婆被妹妹折腾得精疲力尽,外婆心疼地说:“你看这孩子哭得嘴唇都发紫了,这当妈的还不回来。”
张垚跟表哥又来到了大槐树下,想看看周青梅有没有在回家的路上,可是依旧没看到人影,于是张垚跟表哥就在大槐树树丫上坐着等周青梅。
“表哥,我爷爷跟我说我妈就是个野妈,她不要我了。”
“你妈确实是个野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哈哈,野妈。”张垚以前听爷爷跟婶婶他们说过很多次“野妈”这个词,但张垚都理解不到野妈的精髓在哪里,而今晚,她好像明白了。
表哥也跟着张垚大喊了一声“野妈”
于是张垚喊了一声比表哥喊的更响亮的“野妈”
表哥喊一声,张垚就再喊一声更大的,夜幕降临的村里安静得只有犬吠声,还有张垚跟表哥一前一后的“野妈”声。
其实小孩子嘴里这么喊着,心里早已忘了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喊,喊到后面纯属好玩,可就在张垚喊得开心的时候,突然地就被人一把拽了下来,张垚没站稳,一屁股跌在了地上,张垚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细密的鞭子一下接一下地抽打在自己身上,张垚本能地用手护住自己的脸,为了躲避鞭子的抽打,张垚抱着头一点一点往前滚,张垚一路滚,鞭子一路抽。
“我叫你喊我野妈,你喊啊,你喊啊!”到村外玩了一圈打道回府的周青梅,远远地就听到“野妈、野妈”的叫声,走进了才发现原来是张垚跟安安在喊,怒火瞬间就烧了上来,于是顺手在路边折了一根树枝,上前就一顿抽。
张垚听到了周青梅的声音,知道了正在抽打自己的正是自己的妈妈,内心深处积压的怨气跟委屈也全部翻涌了上来,于是丝毫不服软地喊着“野妈、野妈。”
泪水早已模糊了张垚的双眼,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滚到了那里,只知道自己已经哭得有些头晕脑胀,她不知道抽打在自己身上的鞭子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张垚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大声哭喊着:”野妈,你打死我啊。”
话刚说完,张垚身下突然猛地就空了,原来她滚到了路边的水沟里。接下来的事张垚就不记得了。只恍惚记得妈妈跟外婆送她去了村里的诊所,张垚醒来的时候是睡在外婆的床上。
周青梅坐在床边,看着女儿身上一条一条的红印子,泪眼摩挲,看到张垚醒了赶紧上前摸摸张垚的额头,张垚只是把头别到一边去,张垚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自己的母亲的,她能原谅所有伤害过她的人,唯独不能原谅周青梅。
“我天天在外拼命打工赚钱,还不是为了你,你怎么可以叫我野妈?”周青梅情绪一下激动起来,瞬间泣不成声。
倔强的张垚并不为之所动:“你就是野妈,我不要你。”
周青梅气得抬起巴掌,但还是忍住收了回来,这时外婆也进来了:“小垚,肚子饿不饿,外婆给你弄点好吃的。”
张垚用被子捂住头,不理会任何人,只听外婆接着说:“垚垚,你知道你有多伤你妈妈的心吗?”
张垚不想再听下去,那谁又知道她这些年的苦和委屈呢?
生活就是这样,不管是苦还是甜,总得继续,经过“野妈”事件后,虽然张垚心里更加坚定“野妈”一词很符合周青梅,但在嘴上却再没喊过“野妈”,一个五岁多的小孩,连吃个饭、睡个觉都得看大人脸色行事的时候,她拿什么捍卫自己小小的尊严。
转眼妹妹四个月大了,周青梅已经给她断了母乳,夜里妹妹哭闹,周青梅就用奶瓶给她泡点葡萄糖水,白天吃饭的时候,周青梅用嘴嚼碎了食物喂给妹妹吃,坐在一旁吃饭的张垚看得有点想作呕。
”妈,你看。”周青梅虽然是在喊张垚外婆,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周青梅吸引了过去。
只见周青梅把嚼碎的饭顶到舌尖,然后伸出舌头对着张颖,张颖便会伸出粉嫩的小舌头来舔,张垚有些看不下去了,但轮不到她一个小孩来开口。
“青梅你别恶心了,大家都还在吃饭呢。”张垚的小舅妈李兰英带着几分嫌弃地说道。
“二嫂,我们小时候也是被自己妈妈这么喂大的呀,这有什么恶心的,我家垚垚小时候也是这么喂的,我嚼一颗豆子,垚垚就吃一口,我还嚼不赢她吃。”周青梅好像很光荣一样的讲着她的育儿方式。
张垚听到自己小时候也是被这么喂的,瞬间恶心到吃不下饭:“妈,你太恶心了,妹妹长大了,我会告诉她的。”
“一个妈嚼的,有什么恶心的,这么小就会嫌弃你妈了,长大了还得了。”周青梅语气里已经明显不爽,于是大家便也没再说什么。
这天晚上,张颖睡着后,周青梅来到张垚外婆的房间,自从妹妹出生后,张垚晚上就跟外婆睡,于是张垚听到了妈妈跟外婆的对话。
“妈,现在小颖已经可以离开我了,饭也会吃了,母乳也戒了,我打算回深圳去打工了。”周青梅说道。
“班肯定是要回去上的,但是两个孩子怎么办,小颖才四个月大,你真的舍得?”外婆忧心忡忡的说。
“有什么舍不得的,孩子这东西,越小的时候越丢得开手,大了懂事了才不好分开。”周青梅不知道是去哪学会的歪理。
“你婆家重男轻女,你现在生的又是女儿,以后怕是更不待见你。”外婆说完叹了一口气。
“不管男孩女孩,都是他们张家的血脉,明天我就带着两个孩子回梅关村去,他愿不愿帮我带孩子我都要把孩子送给他去带。”周青梅眼里燃起一朵怒火。
“随你便吧,你想好了不后悔就行,我现在也帮你带不了孩子,你看安安只比垚垚大两岁,那么调皮,你二嫂再过几个月也要生了,实在忙不过来。”
谈话还在继续,很多大人间的话题,她也听不懂,但她知道明天她就要被送回梅关村去了,年幼的她居然以为从梅关村出来了,就再也不用回去了,外婆去接她的那天不是说“你妈回来了,谁还敢打你。”她以为妈妈回来了就再也不走了,虽然张垚对自己妈妈的印象并不比婶婶好到哪里去,但起码在外婆家每天可以跟表哥玩,还有外婆跟舅舅对自己是真的好,想到这些,张垚偷偷躲进被窝无声地哭了起来。那天梦里全是婶婶凶恶的脸:“我打断你的腿。”张垚害怕到了极点。
公鸡跳到窗台边的自行车上“喔喔喔”打鸣,不管愿不愿,崭新的一天还是展开了,这一天等待着张垚的,张垚大概已经能想到,但襁褓里只有四个月大的张颖,她还在甜甜的梦乡里,全然不知今天过后,她将身处何处,突然觉得周青梅的那句话也不无道理“越小的孩子越丢得开手。”是啊,这么小的孩子,你就是要要她的命,她也毫无反抗的能力。
在外婆家吃过早饭,周青梅将张颖用背带背在身后,然后从窗台边把那辆凤凰牌自行车推到院子里来。这时舅舅从客厅出来对着院子里的周青梅说:“你心就这么狠吗?这么小的孩子你也舍得,你看垚垚刚来的时候瘦成什么样,好不容易养得有点血色,你又要送她回去。”
小舅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青梅能有什么办法,不送回让她爷爷带,难不成你来带啊。”
“我带就我带,我自己的侄女我自己带。”舅舅怼了回去。
“看把你能耐得,你都在家闲了大半个月了,一分钱没赚回来,安安明年也该上学了,再过三个月,肚子里得孩子也要出来了,你说得到轻松。”小舅妈被舅舅的话气得不轻。
“二嫂,你放心,我现在就送垚垚跟小颖去她爷爷家,你们的难处我知道。”周青梅说这话的时候显得颇识大体一样。
“都少说一句吧,青梅既然决定了,就让她去吧。”外婆出来主持着局面。
“那妈、二嫂、哥,我走了。”周青梅说完就跨上了自行车。
张垚坐在单车后座上,妈妈背着妹妹,所以骑得很慢,慢一点也好,张垚需要一点时间去接受她即将要面对婶婶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