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来临,张垚蜷缩进被窝里,今晚不知怎的她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张颖,妹妹现在也该有四岁了,张颖虽是张垚亲妹妹,但这个亲妹妹的存在也就跟自己父母的存在一样,真真实实的存在,真真切切的陌生,是至亲却也是至疏。
想起妹妹,张垚自然又想起1995年的那个午后,外婆把她从梅关村接到大垇村,说是来接张垚,其实说抢或者偷更为确切些。那天张垚在厨房里帮婶婶择着韭菜,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婶婶放下手里的活去开门:“哟,亲家妈妈来了呀,有什么事吗?”
“张垚妈回来了,她大着个肚子,不方便来接张垚,我是来接张垚到大垇村去住段时间的。”张垚外婆表明来意。
婶婶依旧站在门口,并没有要邀请张垚外婆进屋来坐一下的意思:“亲家妈妈,真不巧了,张垚昨天跟着她大姑去坝子村玩去了,那坝子村可是要翻好几座山的,张垚去一趟肯定要玩上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了。”
张垚在厨房里听得一清二楚,但婶婶说了她不在家,她就得当自己真的不在家,虽然她也好奇如果此刻她跑出去说“外婆我在这里呀”会是一种什么情形,但她不敢这么做,在这个家里,她甚至不敢轻易说错一句话。
记得一次婶婶心情不错,叔叔也在家,婶婶就半开玩笑半讽刺地对张垚说:“张垚,你说你直接做我女儿好了,你爸妈都不要你了,你连你爸妈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吧。”张垚依稀记得爷爷说过爸爸叫张敬伦还是张敬远,于是她有点不甘示弱地说:“我爸爸叫张敬远。”婶婶笑得花枝乱颤:“敬远,她说你是她爸爸。”张垚当时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可她没想过后果如此严重,叔叔一脚踢在她肚子上:“妈逼的,谁是你爸爸。”
张垚想起这些,不禁打个冷颤,接着择菜篮里的韭菜,不去理会婶婶跟外婆的对话。
婶婶回到厨房的时候,张垚大气都不敢出,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却感觉自己犯了天大的错一样,巴不得自己真的是去大姑家玩了一样。
“张垚,你妈回来了,还是大着个肚子回来,也不知道是谁的种,你想你妈不?”婶婶说话一贯话中带刺,张垚虽还年幼,但也分得清什么样的话顺耳,什么样的话刺耳。
张垚摇摇头:“不想。”
“真不想?”
婶婶明知故问,有哪个孩子会不想自己的妈妈,那个时候的张垚还是对自己的爸妈充满期望和幻想的,但只得口是心非地再次回答说:“不想”。
“是你自己说的不想啊,过几天你外婆肯定还会再来接你的,到时候你就躲在屋子里不要出来,记住没有?”
“记住了。”
“你要是敢跟你外婆走了,以后就再也不要回来了,回来了我也得打断你的腿。”婶婶用威胁的口吻说道。
张垚不再作声,婶婶拿过张垚择好的韭菜准备要炒,突然想起家里没盐了,于是递给张垚一块钱:“快去买包盐,我等着炒菜用。”
张垚接过婶婶手里的钱,不敢耽误分秒,立马起身向着村里小卖部跑去。刚跑出院门往左转了个弯,突然就被人一把拽进了一个小巷道里,张垚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
“垚垚,别出声,我是外婆,我就知道你在家的,外婆带你去找妈妈。”
张垚往后退了两步:“外婆,我不敢去,我婶婶会打死我的。”
“傻孩子,你妈都回来了,谁敢打你,走,跟外婆走。”
张垚就这样半信半疑地跟着外婆走了。从梅关村到大垇村差不多要走一个小时左右,一路上张垚忐忑不安,但还是对即将要见到妈妈的事而激动喜悦着。
那时的张垚还捋不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何如此复杂,为什么明明是亲人,却水火不相容,真的只是重男轻女这么简单吗?
冒着被婶婶打断腿的风险,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一路上的满心期待,结果换来一屋子人的怪笑“垚垚,你怎么这么傻啊,哪个是你妈妈都不知道。”还是后来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走上前来对她说:“垚垚,你叫我一声妈妈,我就给你一个糖果好不好?”那是张垚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自己的妈妈,画面并没那么美好。
其实小孩子很健忘的,你只要给她一点甜,她便愿意忘了所有的苦,就像张垚明知道爷爷不给自己好吃的,也不会给自己压岁钱,但起码爷爷在家的时候,张垚还是感受到了轻松快乐,爷爷每次收购牲口回来,总会笑容洋溢地说“小垚,你看这匹马性子最烈,这匹马最温顺,这头毛驴会认家……”张垚喜欢这样的相处的方式。
当时年仅5岁的张垚,其实也是幻想过无数次有父母在身边的美好画面的,虽然幻想中的父母连一张清晰的脸盘都没有,但她坚信爸爸妈妈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能有幻想总是好的,但接下来与自己母亲相处的近半年时间里,张垚好像连幻想都没了。
张垚妈妈当年从深圳回来的时候已有八个月的身孕,生下张颖不到五个月就又走了,在这段时间里,张垚像别的小孩一样,晚上有妈妈陪,白天可以尽情黏着妈妈,当妈妈的小跟班,但很快张垚就没那么喜欢自己心心念念盼来的妈妈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妈妈喜欢搂着张垚睡,双手还在她的脸盘上摩挲着,摸一摸她瘦得只有一层皮的手,有时又会在她屁股上捏一把”我的垚垚真可怜,瘦得只有屁股这里有两块肉。”这些亲昵的动作,放在一般的母女间,不过是日常生活里很正常的一件小事,甚至算不上一件事,但张垚却感觉有一万只蚂蚁在身上爬,想逃离,却又不知往哪里逃,每每这个时候,妈妈就会煽情地说:“垚垚,你知道吗?妈妈好想你,妈妈想你的时候就到楼顶上去看看星星,妈妈丢下你也是没办法的事,你爷爷重男轻女,妈妈刚生下你,你爷爷就气得让你奶奶不要给我做饭吃,妈妈还在月子里就下地干活,你断奶的时候连口糖水都喝不起,只是给你喝点水……”讲着讲着妈妈甚至哭出了声来,小小的张垚虽然很不喜欢每晚要听妈妈不停地哭诉,但看到妈妈流泪,张垚也跟着哭了起来。
同一个故事,第一次听的时候可以感动得涕泗横流,第二次听的时候就少了那种震撼感,第三次听的时候就无感,第四次听的时候就反感,一天一次,甚至一天只要逮着了空隙就讲,吃着饭的时候讲,表哥都跟小伙伴出去玩的时候张垚仍要在家听她讲的时候,张垚练就的忍耐功底都都用完了的时候,张垚终于表达自己的态度:“妈妈,你都讲过很多遍了,我都不想再听了。”五岁的孩子只是表达着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并没说出多恶毒的话来。
妈妈看着一贯每天安静听她倾诉的女儿,现在居然说出不想再听她说的话,张垚妈妈泪水瞬间就决堤:“妈妈受了多少苦,妈妈只是跟你说一下,你就不耐烦听了?你看,你看,妈妈脸上的这块疤,就是你奶奶在世的时候,你奶奶跟你大姑联手抓的。”妈妈边说着边把脸向张垚凑近,那块疤张垚已经看过不下十次了,其实张垚根本就看不到什么疤,也许这里曾经真的有过一块疤,但现在真的看不来。张垚看着越来越凑近的脸,只想别开自己的脸不做理会。
后来张垚发现跟妈妈表达自己并不想听她讲这些陈年旧事是无用的,妈妈只会变本加厉地讲,换着法子地讲,彷佛一刻不讲,别人就不知道她受了多少委屈,她的委屈没有讲出来,她就难受到要死一样。张垚开始接受了自己妈妈是个永远闭不上嘴的祥林嫂的事实。就像接受婶婶的阴狠,叔叔的暴戾,如果改变不了,只能接受。
但很快张垚发现自己对妈妈的认知还是太肤浅了,妈妈除了有逢人就把自己当个说明书一样去展示的本领,还有一些东西,张垚那个年纪还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
一次张垚跟大着肚子的妈妈去菜市场买菜,买了几个苹果,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跟外婆家平日走得比较近的邻居,妈妈赶紧把苹果拿给张垚拎着,张垚也没多想,从妈妈手里接了过来。
走得更近的时候,妈妈满脸笑容地跟邻居打招呼:“这是从地里干活回来了呀?快,来吃个苹果。”
“不用拿了,我刚从地里回来,都还没洗手。”邻居妇女伸出手来给张垚妈妈看看。
“小垚,还不快给阿姨拿个苹果。”妈妈朝张垚说道。
于是张垚从五个苹果里挑了个最大的递给邻居。
“哇,周青梅,你女儿真大方,给我拿了个最大的。”邻居笑着摸了摸张垚的头。
“那是,我这女儿呀,最大方了。”
回到家后,妈妈周青梅好像马上换了张脸嘴:“小垚,我说你傻啊,我特意把苹果拿给你拎着,你就朝前走啊,愣在那里干嘛,你是不知道回家的路吗?我一个大人,拿着水果不分给人家面子上挪不开,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拎着就走,人家也不会说你什么。”
“可是妈妈,是你让我给阿姨拿一个苹果的呀?”张垚一脸迷惑地看着她的妈妈。
“你都站在那里不走,当然只得叫你分给人家一个啊,一点都不机灵,叫你拿一个,你就拿个小的啊,还去挑个最大的,怎么这么蠢。”
张垚看着妈妈,居然觉得有点厌恶,具体厌恶什么,她还说不上来,但通过这一个多月的相处,张垚不喜欢妈妈,张垚已经能想象出假如她当时拿给邻居的是最小的一个苹果,妈妈又会笑得前俯后仰地跟邻居说:“你看,我女儿多小气啊,给你拿个这么小的。”然后邻居又会回一句:“这样多好啊,从小就精明着呢。”
张垚讨厌这样地生活。可就在妈妈还打算就苹果这个事喋喋不休教育张垚一番的时候,张垚妈妈突然立马安静了下来,牙缝里发出倒吸冷气的“嘶嘶”声。张垚看着突然拉闸了的妈妈,有点被吓蒙了:“妈妈,你怎么了,我知道我错了,妈妈。”
“快快快,去地里找你外婆回来,告诉外婆,我要生了,去找接生婆。”张垚妈妈痛得直不起腰来。
张垚慌忙地点点头,跑着到村口菜地里找外婆,还隔着老远就大声朝外婆喊:“外婆,快回家,我妈妈说她要生了。”
外婆扛起锄头就往接生婆家方向走,一路上张垚小跑着才跟上外婆的步伐。
来到接生婆家门口,外婆急促而用力地敲着门:“老周,老周,快开门,我家青梅要生了,请你来接生一下。”
周稳婆不慌不忙从柜子里找出一把剪刀,一瓶酒精,还有针线装进手提袋里,然后问外婆:“家里纸巾买好没?”
”买好了,早就准备好了,你快跟我走吧。”
“急什么急,我们这一辈的人有的还在地里干着活,娃就从肚子里出来了,你都生过7个,还这么急。”周稳婆笑着看了看外婆。
“年代不同啊,现在家家户户最多生两个,现在的人金贵着呢,比不得我们。”
“那走吧走吧,我也准备好了,咋们村这些媳妇生孩子哪个不是我接生的,有我在你就放心吧。”周稳婆说完爽朗地笑了几声。
张垚跑着去找外婆回家的时候,以为生个孩子是很快的一件事,快到自己要是去迟了一步孩子就会自己蹦出来一样。事实上,张垚等在房间门外跟表哥玩过家家都玩到不想玩了,还能听见妈妈因为阵痛而发出的几声惨叫声。
表哥好奇地踮起脚往窗户里面看,张垚也跟着踮起脚看,外婆走了过来朝表哥说:“安安,奶奶给你两角钱,你带着小垚表妹去买山楂糖吃好不好?小孩子不能来偷看。”
“外婆,我妈妈什么时候能把弟弟妹妹生出来啊?”张垚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弟弟妹妹了。
“你跟表哥去买个糖吃,我跟你周奶奶马上就能把你的弟弟妹妹从门槛下面挖出来了,”外婆哄着张垚“快去买糖吃吧。”
张垚跟安安表哥去买糖的路上,张垚疑惑地问:“弟弟妹妹不是从我妈肚子里生出来吗?怎么说是去门槛下面挖呀?”
安安表哥摆摆手说:“别听大人乱说,我问我妈我是哪里来的,我妈也说我是从门槛下面挖出来的,我还真的拿着锄头去门槛那里挖,想再挖个弟弟妹妹出来,被我妈打得屁股开花,其实孩子就是从大人屁股里拉出来的。”
“咦,好脏啊,从屁股里拉出来。”张垚撇了撇嘴。
张垚跟表哥回来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房间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张垚看着襁褓里眼睛闭得紧紧的,哭起来脸皱得快分不清五官的小宝宝,还有点不适应自己已经升级为姐姐了。
“小垚,我们给你挖了个妹妹出来,喜欢你的小妹妹吗?”外婆看着满脸惊奇的张垚问道。
“喜欢,”张垚轻轻摸了妹妹的小脸蛋一下“外婆,我要跟妹妹天天在一起,我不要回婶婶家去。”
外婆只是说:“你以后就是姐姐了,要保护好自己的妹妹。”
小小的张垚确实想过保护自己的妹妹的,可惜是大人们从没给过她这个机会,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