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垚稍微恢复了点精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住的病房是如此之大,有两排床位,一排有六张病床,病房窗户的玻璃还破了个洞,刮大风的时候,那个洞口就发出“呜呜呜”的声响。张垚正看着那个破洞看得入神的时候,李医生进来了。
“张垚,今天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张垚如实回答着。
“那恢复得还算不错的。”
“李主任,张垚什么时候可以下床走动走动呢?她插着尿管,总说不舒服。”张垚的爸爸上前咨询着来查房的李主任。
“一会护士会来拔尿管的,张垚肿瘤的化验报告出来了,肿瘤是良性的,不过等孩子十四五岁大了,还没来例假的话,要来医院复查,这么小就得这个病,恢复得不好的话,很有可能终身不孕。”
“李主任,那我女儿得这个病的原因是什么呢?”
“目前我们也不太清楚你女儿发病的原因,导致疾病的因素有很多,营养不良,摄入含激素太多的食品,饮食不卫生,自身抵抗力差,都是有可能的,你看你女儿面黄肌瘦的,一看就是严重营养不良,出院后好好调养调养,别毁了孩子的一辈子。”李医生语重心长的交代着。
“李主任,我孙女这是肉长得结实,所以看起来瘦瘦的,你别看有的孩子白白胖胖的,那是虚胖,我孙女平时抵抗力很好,小病小痛的从没打过针。”张垚的爷爷听到李医生说张垚面黄肌瘦,赶紧上前解释着,或者说狡辩更为贴切。
“大爷,我们评判一个孩子身体素质好不好,都是用事实说话的,从您孙女的验血报告可以看出,她各种微量元素都缺乏,并且还严重贫血。”李主任说着,顺道将文件夹里的检查报告单拿给张垚的爸爸看。
“看到没有,这些打着向下箭头的,都是低于正常指标的。”李医生用手指了指存在问题的这几项数据“你女儿每天打这么多吊针,其中一瓶是营养液,还有一瓶是补充维生素的,其他的才是消炎针,抗生素,如果你女儿营养够,各项指标都良好的话,就不用打这么多瓶。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你们了,如果没有别的情况,我还要去别的病房查房”
“好的,我们知道了,以后会注意孩子的身体状况的,谢谢李主任提醒。”张垚的爸爸礼貌的目送李医生走出病房门。
“这医院就是黑心,为了多收费,大瓶小瓶的打这么多,再说了,是药三分毒,打这么多孩子也受不了。”张垚的爷爷好像很关心张垚的样子。
张垚只听到自己的爸爸满口“嗯嗯”地应和着,张垚还以为自己的爸爸会说点什么。
刚才医生跟大人间的谈话,张垚一知半解,什么“例假”、“不孕”、“微量元素”,张垚脑海里连个概念都没有,但她听懂了自己营养不良,并且严重贫血。
“再说了,家里都是做了什么饭菜大家伙一起吃,也没听说谁营养不良。”张垚的爷爷还在解释,好像只要说的多,就能证明是医院的验血报告是错误的一样。
说到吃饭,张垚脑海里马上就浮现出饭桌上,婶婶带刀子一样的目光,张垚家的条件在村里算富裕的,爷爷一匹马卖下来也能赚三五百,更何况是一群马,每个月张垚的父母也会寄钱回来。爷爷在家的日子,几乎每天都有肉菜,但摆在张垚面前的,永远是隔夜的剩菜剩饭,张垚也尝试过壮着胆子站起来试图夹一筷子肉菜,结果都被婶婶犀利的目光吓得缩了回来。如果说婶婶是阴狠,那爷爷便是义正言辞的狠,张垚记得一次亲戚家宰了头牛,给张垚家送来了一个牛头,还有很多的牛肉,张垚心想,有这么多肉,吃饭的时候,自己也可以吃一点了吧,正这么想的时候,正在清理牛肉的爷爷说:“小垚,这个牛肉女娃子是不能吃的。”张垚只得回一声“哦”,眼泪已经在眼眶里胀得要落下,但还是忍住了。爷爷说这话的语气就跟逢年过节发红包时候说”女孩子就不用给压岁钱了”是一样样的,说得那么自然,仿佛只是在跟你说“小心烫”、“担心冷”、“吃了药别吃雪糕”一样。
张垚还想到了很多很多,但她不知道跟谁说,跟这个满口只会“嗯嗯”附和的爸爸说吗?张垚甚至还不习惯喊他“爸爸”。
护士来拔了尿管后,张垚终于觉得浑身轻松了起来,张垚的爷爷小心地把张垚从病床上扶起来,张垚的爸爸则蹲下身子,给她穿上鞋子。
“慢点慢点,爸爸扶着你在病房里走动走动,医生说了,要走动一下,才会恢复得更快。”
张垚艰难地从床上下来,刚站直身子就感觉头部一阵眩晕,还好她的爸爸一直紧紧的搀扶着她,张垚也想走动走动,可当她想像平时一样抬起脚走一走的时候,却发脚上半点力气都没有,她竟然连脚都抬不起来,感觉脚上的鞋子有千金重一般,那种虚脱无力感,没有经历过的人可能一辈子也想象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爸爸,鞋子太重了,我抬不起脚。”9岁的张垚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那种无力感,于是她觉得是自己鞋子太重的缘故。
“没事,垚垚,一会爸爸去给你买一双轻一点的鞋子,你没力气抬起脚,那就一点一点地往前挪。“
于是张垚就脚挨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往前挪,挪了三四米远的时候,已经累得开始流虚汗“爸爸,我走不动了,一点力气都没有。”张垚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感觉空气都是稀薄的,喘不过气来一样。
“垚垚,再坚持挪几步,我们走到对面病床这里就可以。”张垚爸爸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多走动几步,可他不知道,张垚此刻连说话都喘不过气来了。
张垚不再出声,也不再往前挪,张垚爸爸只得扶着她慢慢地回到病床上躺下。
张垚躺下休息后,张垚的爸爸去给她买了一双紫粉色泡沫材质的凉鞋。那双凉鞋是张垚长这么大以来穿过最贵,最舒服的一双鞋。第二天穿上泡沫凉鞋的张垚居然真的能抬起脚走出一两米远,就这样一天比一天能多走远一点,一直到住院的第十天,张垚已经能不用爸爸扶着,自己一个人走到病房门口又自己走回床边,这也意味着张垚差不多可以出院了。
在医院的这十几天里,张垚虽然每次开口喊“爸爸”都感觉有些生涩而尴尬,但爸爸的无微不至还是让她内心深处接受了这个爸爸的存在。
出院回到梅关村的第一天,张垚趁着爸爸在客厅里跟爷爷叔叔他们谈话的时候,赶紧躲进自己房间里,将房间大致收拾了一遍,看到柜台上有点油腻的梳子,张垚悄悄地把梳子拿到厨房天井处,打了半盆水,用刷子刷了又刷。
在张垚概念里,爸爸是从大城市回来的,衣着是那样讲究,指甲里没有一丝黑泥,自己只有把房间整理顺,梳子洗干净,爸爸才住得习惯。
爸爸在家陪着张垚睡在一个房间的那晚,张垚睡得很甜很甜,张垚以为自己以后都可以这么幸福,可幸福从来不属于张垚。
第二天吃着早饭,饭桌上的菜前所未有的丰盛,爷爷给她夹了一块鱼肚皮上的肉,婶婶给她舀了一勺水蒸蛋,爸爸小心翼翼地帮她检查鱼肉里有没有鱼刺,公主的待遇也不过如此了吧,张垚甚至有点庆幸自己生了这场大病。
吃饭吃到一半,只听张垚的爸爸说:“爸,我今天下午三点半的票,垚垚的医疗费用到时候可以去保险公司报销百分之六十,这次一共去了两万多,可以报销到一万多,这些钱你拿着,垚垚想吃什么就给她买一点。”
“那当然,那当然,我们一直以来也是孩子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爷爷满脸都是笑容。
“垚垚,爸爸要去上班赚钱了,你在家要听婶婶的话,爸爸有空会回来看你的,你要好好学习,知道吗?”
“知道了。”张垚为了不让爸爸听出她语调里的哭腔,用力地往自己嘴里扒了几口白米饭,她从来没有说“不”的权利,也从来不敢用肯定的语气去表达自己想要什么东西。
吃过早饭,王婶家的儿子张建兵骑着三轮车来接张垚爸爸出山,张垚没有去送她爸爸,只是站在房间窗帘后,悄悄拉开一条缝看着爸爸坐上了三轮车。泪水终于还是滴在了手背上,张垚不知道爸爸走后自己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是跟以前一样,还是会因自己还没康复而比以前好那么一点点,一切都是未知。张垚甚至不知道一会是不是该主动出去帮婶婶背着堂弟,还是可以躺在床上休息一下。
张垚刚住院去了的第四天就是学校期末考试的时间,程老师还来张垚家里找过张垚,被婶婶告知做手术去了后,程老师喝了杯茶就走了。张垚住院住了半个多月,也就是现在暑假已经去掉十几天了,张垚看了看墙上的挂历,1999年7月29日。
每年七月的骡马交流会于农历七月中旬举办,爷爷已经在着手骡马交流会的事了,这天一早,张建兵又来到张垚家。
“二叔,我上次跟你去收的那匹花马性子好烈,都养了快一个月了,还是养不顺,蹄掌也没修,铁掌也钉不了,你帮我去看一下吧。”
“放心,交给我,养马三十年,还没有我驯服不了的马。”爷爷喝了口酒盅里的小酒,信心满满的说。
“二叔,今年骡马交流会你准备得怎么样了,只要你定个时间,我就去通知村里人,让他们准备随时出发。”
张垚知道,爷爷也快要走了,赶着螺马群,大多时候都是走路、骑马,所以即便距离骡马交流会还有二十来天,但距离张垚爷爷出门的时间不远了,爷爷用脚丈量着滇西这片火热的土地,张垚用心一天一天数着爷爷离开的日子,爷爷一去,通常就是个把月后才会回来。
都走了,全都走了,家里又只剩下婶婶,还有刚刚学会走路的堂弟。张垚看着脚上紫粉色的凉鞋,感觉这段时间,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现在梦醒了,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你个瘟神,还不赶紧来抱着你弟弟,没看到我要洗衣服啊,生个病都矫情了一个月了,全家人围着你转。”婶婶扯着嗓子喊道。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梦终是要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