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马交流会越来越近了,爷爷也越发忙碌了起来,每天夜里都要起来给马匹们喂夜草,有时还会给马匹加一顿粮食。
张垚最快乐的时光却是孙思晓最郁闷最无聊的时候,因为张垚的爷爷不喜欢张垚带着小伙伴到家里来玩,爷爷在家的时候,孙思晓放了学只能在家里喂喂蚕,周末就跟父母去山地里采桑叶,总之就是枯燥又无聊。
“阿垚,你天天在家不无聊吗?都不出来找我玩。”一起去上学的路上,孙思晓疑惑地问张垚。
“不无聊啊,你不知道,我爷爷在家,我婶婶都不敢打我,每天下午做完作业,放一回马,我爷爷就会给我五毛钱。”张垚一脸幸福又带着点小得瑟地描述着自己这段时间里的开心事。
“哇,五毛,这么多啊,都可以买五根辣条了。”
“那当然”
“可不可以借我两角钱?我下星期还你。”孙思晓眨巴着眼睛,一脸期待地看向张垚。
“呐,借你两毛,下星期记得还我。”张垚慷慨地从衣兜里掏出两个崭新的一毛钱硬币递给孙思晓。孙思晓刚接过硬币,转身就跑进了学校边上的小卖部里,边跑边回过头对张垚说:”等我一下,我买两条辣条就出来。“
张垚无奈地摇摇头,那硬币上还带着张垚的体温。
坐在教室里,程老师在掉了漆的木制黑板上写着生词,孩子们则齐声朗诵着文章,在这样偏僻落后的山村小学里,往往一个老师身兼多职,程老师既是三年级2班的语文老师,又是数学老师,同时孩子们德智体美劳综合素质提升的重任也落在程老师肩上,真可谓任重道远。
好在那个年代的老师,在这样一所山村小学里,虽然没有升学排名的压力,但却有着一股韧劲,不教会不罢休,没做完作业,那就留下来站在旗台边做完了再回家。
张垚朗读着文章,突然感觉肚子一阵剧痛,张垚条件反射地弯下腰,用手按住肚子疼痛的地方,疼痛依旧一阵一阵传来。
张垚怎么也没想到,这次病得会有这么重,平日里也有过小病小痛的,都是喝点藿香正气水,或者吃点土霉素就好。像张垚体子这么单薄的小女孩子,生病也是家常便饭,张垚二年级的时候,经常上课流鼻血,早晨起床的时候,枕头上也会有一大片鼻血,最严重的时候,吃着饭也会流。张垚的爷爷看她流这么多鼻血,也动了恻隐之心,说一个大人都经不起这么天天流,更何况是个八岁的小孩子,后来张垚的爷爷索性让张垚流鼻血的时候就用个碗接住,等不流了就把碗里的鼻血喝掉,说是吃什么补什么。张垚这辈子都忘不了被叔叔绑着灌进嘴里的那小半碗鼻血,咸咸的,想吐又吐不出来。
张垚现在病得连吐都没力气吐了,昏睡状态的她发着四十度高温,土郎中按了按张垚疼痛的部位对张垚爷爷说:”这孩子是不行了,你用手摸一摸她这里,这么大个肿块,赶快转大医院去吧,这是要动手术的。”
“你这里可不可以做手术?”张垚爷爷并不想花那么多钱送她去大医院。
梅关村诊所的土郎中笑着说:“我这里哪能做手术啊,最多给猫猫狗狗做个绝育手术。”
张垚爷爷抱起昏睡中的张垚就离开了诊所。
“这家人,真是不把孙女当人看啊。”土郎中看着走远的背影说道。
“那有什么办法,都说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自己的父母都不管,人家当然不待见。”诊所里来看病的王婶搭着腔。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家人都狠。”郎中笑着摇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张垚最终还是被送到了县城的大医院里。医院并不像人们固有印象里的那样安静,洁白,反倒人山人海,挂号处、收费处、各科室门诊处都需要排队。
妇科门诊室里,蔡医生看了看各项检查报告后对张垚的爷爷说:”我们还是建议你们到市里的医院去,这种病例太罕见,我们还没给这么小的孩子做过这种囊肿切除手术。”
张垚的爷爷一听医生的话,立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村里的医生让我们来县里,现在你们又让我们到市里,你就说你治不治,不治就利索点。”
“大爷,你先别激动,不是我们不给你孙女治病,实在是我们医疗水平有限,我们做不了这个手术,说专业的你也不懂,我就换句话说吧,在我们这里做这个手术的话,你孙女可能就下不了手术台了,我这么说,您能不能懂。”蔡医生耐心地给张垚爷爷解释。
“转院的话怎么转?”张垚的爷爷开始接受要转市医院的事实,虽然很不想,但总不能看着自己的大孙女就这么没了。
蔡医生看眼前的老人情绪没方才激动了,于是拿出一堆表格开始登记,边填写着信息,边说:“我们安排你们即刻转院,每耽误一分钟,这孩子的危险就多一分。”
张垚躺在门诊室的一张小床上,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了,医生的话,爷爷的话像是从遥远的山谷传来的一样。张垚突然觉得就这么睡过去也挺好的,起码睡着了,肚子就不痛了。
张垚的爷爷继续询问着:“需要多少费用?”
“转院费500块,这500需要支付给我们医院,到了市里的医院所产生的费用就跟我们医院没有关系了。”
“什么?500,你们真是抢钱不用棍棒的。”张垚爷爷的暴脾气瞬间又被点爆。
“大爷,这500的费用包括了救护车费用,以及一路上孩子输液的费用。”蔡医生解释着。
“我家不用救护车,也不用输液,我自己坐车去总行吧。”
蔡医生无奈地说:“也行,不过我们就对你家孩子不负任何责任了。”
“你会负个屁的责任,连个手术都不会做的庸医。”张垚爷爷没好气地说。
“那行,大爷,那你先去把刚刚给你孙女打的退烧针钱到收费室付一下,付了钱你就可以带着你孙女自己找车去市里了。”
送走张垚爷孙俩的蔡医生犹如送走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长长的吁了口气。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张垚就彻底地晕过去了,没有了任何知觉,就连梦也没有,张垚自幼没有父母在身边,从记事起每晚就是自己一个人睡在又黑又空旷的大房间里,张垚爷爷家其实在山里算是大户人家了,房子都是雕梁画栋,威严无比,每间房子都又宽敞又讲究,只可惜这样的大房子在夜里是那么冰冷阴森,张垚每晚都作着各种各样的噩梦。但现在的她,没有噩梦,也没有疼痛。
张垚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两夜后了,麻醉早已失效,全身都痛,特别是插了尿管的下身,一有一丝尿意,小便就不受控制地从尿管排出,尿液来到尿道口的时候,灼烧一般的疼痛。想微微挪动一下身体,刀口就扯着的疼。
“爷爷,我好痛。”张垚迷迷糊糊地只能说出这句话。
“垚垚别动,你脚上还打着吊针,动得针头出来了,医生又要重新扎一针。”
张垚虽然意识还模糊,双眼也还没力气睁开,但她听出了刚刚说话的人不是她爷爷,“会是谁呢?谁会这么温柔地跟我说话?”张垚心里一万个疑惑,但也没力气睁开眼一探究竟。
就这样半清醒半昏沉的状态,张垚又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真正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病房外的天空已经黑了下来,病房里的灯光照得亮如白昼,一个陌生的男人靠着病床睡着了。
一阵尿意袭来的时候,张垚被下体传来的灼痛感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垚垚,你醒了?”听到动静的男人瞬间醒来,好像压根就没睡着一样。
张垚并没做任何回答,因为眼前的男人,她并不认识,她也没力气说出一句话来。
就在这时,睡在折叠床上的张垚爷爷也醒了,起身走了过来“小垚,他是你爸爸。”
张垚别过头去,并没有理会眼前这个急切看着她的男人。
“爸爸”一词对张垚来说太遥远了,只会出现在语文课本里,童话故事里,还有别人家里。突然有一天睁开眼,有人告诉你,这个是你爸爸,他就站在离你咫尺的地方。张垚真的有点不适应,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开场白来跟眼前这个男人说第一句话。
接下来的几天,张垚每天打着大瓶小瓶的吊针,从爷爷跟爸爸的谈话声里,张垚知道了更多关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的凶险程度。张垚被送到市区医院的时候,医生看了病历本,还有在县城医院的化验报告单后,所有窗口都给张垚让出紧急通道医生甚至来不及跟张垚的爷爷交代下一步该做什么,全部由医院医生代劳,直到要进手术室前,医生让张垚爷爷在手术合同上签字时,妇产科主任医生才跟张垚爷爷说:“太惊险了,再来迟半小时,您孙女就没命了,不过我们也只能尽力抢救,手术都是有风险的,像您孙女这么小的年纪得这个病,很罕见,一帮都是20岁以上的成年人才会得这个病。我是妇产科的主任李医生,一会您孙女的手术会由我亲自主刀。”
张垚爷爷当时也有些吓蒙了,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问李主任:“李主任,那我孙女手术成功率高不高?”
“我们只能告诉你,您孙女现在情况很危急,肿囊直径太大,各项检查结果都不乐观,我们只能将您孙女左卵巢直接切除了,手术过程中还要输血,这次的手术费用也会比贵,手术成功率的话只有百分之六十左右。”李主任尽量以张垚爷爷能听懂的方式跟他讲解着。
签过手术合同书后,张垚就被推进手术室了。
张垚昏迷的这三天里,连梦都不曾有,小小年纪的她突然就对生死有了思考,死亡也就这种感觉吧,好像也没那么恐怖,如果这次再也没有醒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同龄的孩子还在玩过家家,捏泥巴的时候,张垚已经懂得了隐忍,懂得了看脸色行事,懂得了强颜欢笑,现在还懂得了濒临死亡是什么感觉,她懂得了太多不该她这个年纪懂的事,所以她的人生注定与别的孩子是不一样的,只不过年仅九岁的她还没懂“人生”为何物,只知道默默地羡慕着班上活泼开朗人缘又好的孩子们。她甚至还想着,只要哪天自己的父母也回来了,她就跟别的孩子一样了,可真的会一样吗?她的父母又什么时候肯为了她停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