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澳门回归,举国欢庆,而这种繁华热闹的景象,对于大山里的孩子而言犹如光年外的宇宙尘埃。唯一把外部世界与大山孩子连接起来的纽带就是知识,而知识的殿堂就是学校。
“你可知妈港不是我的真名姓?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初中刚毕业就来梅关小学代课的程老师拿着教鞭轻轻打着拍子,教孩子们唱歌。
“孙思晓,辣条好吃吗?好吃就到讲台上来吃。”程老师停止手中的节拍,目光直盯着上课偷偷摸摸吃辣条的孙思晓。孙思晓最大的乐趣就是吃,在没有零花钱买辣条吃的时候,她就从家里用草稿纸包一坨豆腐乳来学校,下课的时候折一小段扫帚上的小细枝,用细枝一点一点地蘸着吃。她能带来学校吃的东西,当然不止腐乳,还有腌菜、腊肉、泡菜,有一次还带来一个捏得圆圆的饭团,就跟她的身材一样。
在程老师一声吆喝后,班上所有孩子的目光纷纷投向孙思晓的方向。张垚也回过头看了看孙思晓,张垚跟孙思晓是邻居,两人自小就打成一片。
在一片注视中,孙思晓拿着辣条,不急不缓地站了起来,走到张垚位置的时候,张垚还轻轻拉了一把她的衣角,可惜孙思晓完全没明白张垚的意思,当然,她也没明白老师话外的意思。
孙思晓站在讲台上津津有味地吃着辣条,台下有的孩子看得暗暗吞了几口口水,比较爱闹腾的几个则暗暗窃笑,大部分孩子都强忍着不笑,好奇地等着看老师会怎么处罚孙思晓。程老师气得拿教鞭的手更用力地握住了教鞭。“吃完没有,没吃完的拿上来接着吃。”
“没有了,老师。”孙思晓仰着一张肉嘟嘟的小脸,无辜地看向程老师,看着如此“听话”的学生,程老师也没好得发飙,只得平复一下心中火气“吃完了就回到自己位置上去。”
“今天的《七子之歌》学会唱一个才准走一个”。程老师看了看注意力全被孙思晓吸引走了的学生,愠愤地说道。
临近放学的时候,学会唱的已经陆陆续续离开教室,唱得不标准的被留在教室里单独练习,孙思晓成功地被留了下来。张垚收拾好书包准备走的时候,孙思晓朝张垚发出蛇吐信子一样的声音“嘶嘶嘶”。
张垚回过头:“我今天不能等你,要先回家了。”
就在这时,程老师又看向了孙思晓的方向,孙思晓只得悻悻地拿着歌本继续一遍遍练习。
张垚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挺不是滋味,孙思晓跟她是上厕所都要结伴去的好朋友,张垚也很想等她,但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手指印掐痕提醒她放学了就要赶紧回家帮婶婶领着小堂弟,堂弟十个月大了,满屋子爬来爬去,有时还会扶着桌子椅子站起来,稍不留神就会摔跤。张垚手臂上的掐痕就是今天早上出门前,因为快迟到了,心里着急着去上学,没看好堂弟,堂弟的头就磕在了桌沿上,婶婶上前抱起堂弟,一手抱着堂弟,一手便使劲拧在了张垚的胳膊上“我叫你急,我叫你急,急着去投胎啊。”
婶婶每骂一句就狠狠地拧一下,张垚也不敢哭,忍着钻心的痛,背起出包出门前还不忘回过头对婶婶说:“婶婶,我上学去了。”
“去去去,一天到晚像个瘟神一样,放学了就赶快死回来。”婶婶恶狠狠地说,张垚走出院门还听到婶婶骂骂咧咧的声音“这个挨千刀的”。
放学快走到家门口的张垚,想起今天出门前,婶婶凶神恶煞的样子,心里都还在发抖,但她早已学会了强颜欢笑,才9岁的她就知道只有笑脸才没那么讨人厌,不管自己心里装了多少委屈和苦楚,没有人会在意,在这样一个重男轻女的大家庭里,自己的父母又外出打工去了,一去就是八年,这八年里,她的父母就连逢年过节也不曾回来过一次。唯一有印象的一次就是1995年,张垚的妈妈大着个肚子从深圳回来,生下张垚的妹妹张颖,不到五个月就又坐着绿皮火车走了,年仅四个多月的张颖则留在了外婆家。
张垚妈妈从深圳回来的那天,外婆把张垚从梅关村接到大垇村,大垇村是张垚妈妈出生的地方。张垚一辈子也忘不了1995年的那个午后,外婆把她带到一间屋子里,屋子里坐满了人,有男的,有女的,外婆轻轻在她耳边说:“快上前去叫妈妈。”张垚看着一屋子的人,怯生生躲到外婆腿后“外婆,哪个是我妈妈?”
随即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垚垚,你傻了呀,自己的妈妈是谁都不知道。”
泪水在眼里打转,那种憋屈感,比婶婶破口大骂她的时候还难受,除了难受以外,五岁的张垚巴不得打个洞钻进去。更令张垚想不到的是,那天屋子里在座的人都把这个梗当作茶余饭后笑料讲了好几年,包括她的母亲周青梅,当然这是后话了。1995年是张垚有记忆以来与母亲的第一次相见,画面没有温馨,没有抱头痛哭,甚至没有一句“我是妈妈,这些年你过得开心吗?”只有一屋子的怪笑声,张垚对她自己的妈妈印象并没那么好,这样也好,没有期待,没尝过甜头,没有父母在身边寄人篱下的日子也便没那么难熬。
张垚站在门口,深深吸了口气,推开虚掩的院门“婶婶,我回来了。”
婶婶停下手里的活“还不快过来背着你弟弟,我肩膀都背酸了。”婶婶边说着话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
张垚用背带裹好堂弟,麻利地将将堂弟背到自己背上,刚背上去,张垚背上就有一股热流缓缓流下来“婶婶,弟弟尿尿啦。”
“啪”一巴掌不轻不重落在了张垚右脸上,突如其来的耳光让张垚险些没站稳。
“你叫什么叫,尿了就尿了,整天大呼小叫,吓得他都不敢尿完”。婶婶要打张垚,总有一百种理由,张垚倒也习惯了,只是埋头继续听着婶婶的叫骂声“愣着干嘛,放下来给你弟弟换条干净裤子去,顺便把尿布洗了。”
张垚洗着尿布,泪水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进水盆里。
张垚特别怕单独与婶婶相处的日子,虽然爷爷,叔叔他们都在家的时候,也并不会有谁关心张垚一下,但起码婶婶不会一天到晚拿张垚出气。可爷爷做的是倒卖牲口的生意,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总行走在收购牲口的路上,爷爷常去的地方有宾川、凤仪、巍山、永平,有时候还会去中缅边境,收购了一大批满意的马匹、骡子、毛驴的时候,就是爷爷归家的时候。
爷爷总是把收购来的马匹、骡子、毛驴养得膘肥体壮,趁马儿匹吃着草料,爷爷就叼着他的水烟袋,用毛刮把马儿全身梳理得干干净净,油光水滑。叔叔也在家的时候,叔叔会帮爷爷牵着马儿,爷爷就用大剪刀给马儿剪剪鬃毛,用刀子修理修理马的蹄掌,经过爷爷喂养打理后的牲口,总能在七月骡马交流会的时候卖上好价钱。
爷爷是这个家里最重男轻女的人,过年发压岁钱的时候,大姑家、二姑家、小姑家的孩子都有红包拿,现在连叔叔家只有几个月大的堂弟也有着大大的红包,丢给张垚的话只有一句“女孩子就不用给什么压岁钱了。”但张垚对爷爷总怨恨不起来,好像自己内心深处也接受了女孩子就不该有压岁钱是不争的事实。
张垚边洗着尿布,边想着这次爷爷出远门快有五六个星期了,也该回来了吧,正这么想着,门外就传来铜铃的“叮咚声”,张垚再熟悉不过这种声音了,这是马儿脖子里的铃铛声,张垚看着院门,喜出望外。婶婶自然也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丢下手里的扫把,赶紧起身给爷爷开好门。
张垚看着一匹匹高大的马儿走进院子里,后面还跟着几匹骡子和毛驴,爷爷脸上堆满了笑容,张垚知道,爷爷此行收获颇丰。
“小垚,你看爷爷这次收的马,这匹枣红的性子最烈,不好驯服,不过骨架子大,好料喂养上两个月,价格起码翻一倍,这匹棕马,最是温顺,养上段时间,要是价格上不去,干脆留下来赶马车用。”爷爷欣赏着他的战利品,用他几十年的赶马经验分析着这批马匹的市场竞争优势,张垚虽然一知半解,但还是认真地听着。
爷爷回来了,这意味着叔叔也快回来了,叔叔平日里就到县城工地做散工,爷爷收购了牲口回来,叔叔就会回家帮忙,一家人的生活节奏都随之变得快了起来,割草、放马、喂夜草,买粮食,婶婶则要负责好一日三餐,还有家里的卫生。张垚依旧上学,带堂弟,甚至还多了一项放马的任务,确切地说是守马,爷爷把马匹牵到长满青草的空地吃草,张垚就负责看守着马匹不要乱跑,不要去吃庄稼,而爷爷就在不远处割草,这些草就是夜晚马匹们的口粮。越是忙碌的生活,张垚越觉得踏实,快乐。这可能是张垚童年记忆里最欢乐的时光吧。
有笑容,有悠长的“叮咚”声,有青草的淡淡香味,还有守一下午马匹就可以从爷爷那讨来的五毛钱奖励,这些都成为张垚记忆里最美好的画面。生活就是这样,纵使再苦,只需一点点糖,便也能尝出甜味来,张垚的世界更是简单到卑微,只要婶婶不打骂,便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