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垚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虽然速度不快,但总是会到达婶婶家的,等妈妈一走,就留下自己跟妹妹的时候,婶婶会不会把自己腿打断,还是会把自己关在门外不给饭吃,小小的张垚只能想到这两种情况。
但现实有时候总那么出人意外,那天刚满6岁的张垚在妈妈走后,婶婶出奇的平静,没有打,没有骂,也没把她赶出家门,她却站在院子里泪流满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六岁小孩的失声痛哭,谁能懂?
到婶婶家的时候,周青梅从自行车上下来,顺手将张垚也抱了下来。
“咚咚咚”周青梅敲着院门,张垚听到了婶婶的声音“谁啊?”但周青梅没有应答,只是继续敲着门。
“来了来了。”门内婶婶的声音传来。
门打开的瞬间,四目相对,但各自都没那么惊讶,周青梅先出声:“垚垚她爷爷在家吗?”
“在,什么事?”
周青梅一听婶婶说爷爷在家便牵起张垚径直往屋里走,婶婶也没拦着,只是关了院门,紧随其后进了客厅,客厅里爷爷在抽水烟袋,叔叔在修理绞带的录音机。
“爸,明天我就要去外地打工了,这是你的两个孙女,小孙女叫张颖,她爸爸取的名字,你还没见过。”周青梅说着话,顺势将张颖往前抱了抱,想让张垚爷爷看一看他已经满四个月的孙女。
半响,爷爷吐出一口烟:“又是个女娃子,有什么用。”
“女娃也是你们张家的种。”周青梅语气里已经有些激动。
爷爷不再作声,继续抽着水烟袋,这时叔叔婶婶就坐在客厅沙发上也没作声。
“爸,我明天就要走了,两个孙女还得麻烦你照看着。”周青梅摆明来意。
“我带不了,娃奶奶走得早,你自己想办法。”爷爷不轻不重地回答着。
“怎么就带不了,垚垚已经6岁了,小颖也断奶了,大人过一天,孩子也是过一天,转眼也就长大了。”周青梅来的时候就狠了心的要把两个孩子留给爷爷带,自然不会那么容易妥协。
“谁带得了你找谁去带,反正我不带。”爷爷依旧砸吧着水烟袋,眼皮都没抬起来一下。
“你就是嫌弃我生了两个女娃,你看看这个村里,哪家不是老人带孩子,年轻的出去打工。”周青梅见爷爷依旧没表态,进一步说道“再说了,你帮我带孩子,每个月也没少往家里汇钱来,没有我跟张敬伦在外打拼着,你买得起那么多牲口吗?”
周青梅的话刺激到了爷爷,爷爷啪一声把水烟袋拍在桌子上:“你个没廉耻的,没给张家生个孙子还好意思在这里撒泼,我家要是没娶了你这个扫把星,早就飞黄腾达了,现在带着你的两个败家子给我滚。”
“嫁到你们家我倒了八辈子血霉,都说老人栽花不栽刺,你就是这个家里的刺头。”周青梅还在抗争。
“你个扫把星,你信不信我今天废了你。”爷爷气得跑进里屋,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把短短的匕首。
周青梅不甘示弱:“你来啊,今天有本事你把我砍*死在这里。”说这话的时候,周青梅已经涕泪交加,但依旧丝毫不退让。
眼看爷爷就要被周青梅彻底激怒,婶婶赶紧上前把周青梅往门外推,叔叔则从爷爷身后,环抱住了爷爷。
“让开,我去捅*死那泼妇。”爷爷气得双目赤红。
叔叔劝导:“杀*死在家里多晦气,把她赶出去就是。”
“张敬远,于正芬,你们两个没心肝的东西,你们结婚时候的酒水钱都是我跟敬伦出的。”周青梅还想说下去,婶婶于正芬也开腔:“你女儿才刚满周岁你就丢在家里,不是我帮你带着,怕是早饿死了。”
爷爷丢下了手里的匕首,叔叔也松开了爷爷,只是周青梅不顾婶婶阻拦,依旧试图往屋里冲。
说时迟那时快,爷爷抄起放在墙角跟处的一把铲子就冲到了周青梅面前来,重重地打在周青梅腿上,周青梅瞬间痛得连站都站不稳。
“于正芬你让开,她今天不走,我打断她的腿。”爷爷怕误伤到婶婶,大声呵斥婶婶让开,婶婶本也不在乎周青梅这个嫂嫂,刚才去阻拦,也只不过是不想在家里闹出人命来,听到爷爷的呵斥,立马闪到一边看戏。
爷爷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又扬起铲子准备打下来。周青梅虽性子拗,但眼前阵势也着实吓得不轻,拖着刚刚被打得疼痛难忍的腿赶紧往外躲。
张垚像断了线的人偶,静静地在沙发一角看着,现在妈妈已经闪躲出了客厅,张垚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留在客厅里,还是跟着妈妈走出客厅去。
爷爷拿着铲子一路追着周青梅去,周青梅怀里的张颖被嘈杂的打闹声吓得嗷嗷直哭,由于怀里抱着孩子,腿上刚刚又被打了一铲子,周青梅跑得没那么快,爷爷的铲子又在她背上打了几下,直到周青梅跑出了院门,爷爷才没追着去。
一路跟出来的婶婶见爷爷不再追打,周青梅也出了院门,于是麻利地将院门上了门闩。
原来看着大人打闹场面不知所措的张垚,现在已经彻底惊慌失措,她的妈妈跟妹妹已经被赶到了门外,而她还在门内,她该何去何从。
门外的周青梅并没有就此打道回府,而是依旧在院门外大声哭号:“你他妈的有本事,打自己的儿媳,你个老不死的,今天两个孩子你带也得带不带也得带,我就把你们老张家的种放在门口,有本事你就饿死她去。”
周青梅说完这话后,只听院门外周青梅的哭号声越来越远,而婴儿的啼哭声却是越来越急,哭得感觉随时会晕厥过去一般。
周青梅就这么放着孩子走了,孩子才四个多月大,哭得惊天动地,唯独惊不到她的亲生母亲,也惊不到重男轻女的爷爷,更惊不到事不关己的婶婶和叔叔。
张垚在一片混沌之中,彻底没了思考,她不敢继续呆在客厅里,于是蹑手蹑脚,心惊胆战地来到院子里,她也不敢去打开院门的门闩把妹妹抱进来,甚至不敢明目张胆地靠近院门。
客厅里,叔叔婶婶都没作声,只是爷爷怒不可遏地说:“饿死她去,谁也不准把她抱进来,谁敢去抱,我打断她的腿。”
张垚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她不敢哭出声,现在她巴不得自己变成个透明人,谁也看不见她,她怕万一爷爷盛怒之下,一铲子把她拍成肉饼。
妹妹的哭声还是那么洪亮,张垚站在院子里听得那么真切,那哭声彷佛是从张垚心里发出来的一样,只有她听得到,也只有她一人听得肝肠寸断,却又无能为力,一个六岁的小孩,在院子里无声地哭泣着。
张垚背靠着一堵土墙,距离院门大约七八米远,不敢再往前一步,也不敢往里屋的方向退一步,门外的妹妹许是哭累了,哭声时有时无,张垚脑海中全是妹妹痛哭的样子,张垚在担心睡在地上连翻身都还不会的妹妹要是遇到别家出来遛弯的恶犬怎么办,草丛里爬出来一条毒蛇怎么办,又或者只是一条毛毛虫爬进了妹妹耳朵里怎么办?
张垚顺着墙壁一点点蹲下身子,最后蜷缩成一团,她想捂起耳朵就听不到妹妹的哭声,可是真正捂起了耳朵,她又怕听不到妹妹的动静。这样煎熬的时间每一秒都是那么漫长,好像流逝掉的每一秒不是时间,而是妹妹的呼吸和心跳。
此刻,张垚突然觉得哪怕是被婶婶打断一条腿,只要爷爷一家能容下自己跟妹妹,好像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心里这么想着,但双腿还是迈不出去,她小心翼翼地擦干泪水,偷偷往屋里看了看,发现没有人在注意她,于是她慢慢站起身子,沿着墙角一点一点往大门方向挪,像只蜗牛一样,好像只要自己位移速度足够慢,别人就觉察不到她是在往院门挪一样。
终于来到院门口了,张垚并不敢大动作地把门闩打开,她小心了又小心,自己的心跳声已经盖过了门外的啼哭声,最后张垚轻轻地推开一条门缝,从门缝里看到地上的妹妹,一阵热泪又涌上眼眶。其实在今天之前,张垚对自己的妹妹并没什么特殊的感情,毕竟张垚还年幼,张颖更是只会吃了睡睡了吃,除了要帮妈妈洗一堆尿布外,生活并无更多交集。而当妈妈把妹妹放在门口转身走掉的那一秒钟起,张垚的一颗心就没落下来过,好像在那一瞬间,她明白了什么叫姐姐,这一声姐姐后面担着的责任。
小小的张颖哭得嘴唇发紫,因为剧烈挣扎,小胳膊已经从襁褓中挣脱出来,像是要抓住什么,现在似乎已经没力气哭了,眼睛像是闭着却又能看到一小条缝,张垚看得恨不能马上把妹妹抱入怀中。头脑在那一刻彻底冲破了所有的恐惧,张垚站起身来打开了院门,张垚轻轻抱起妹妹,抱起妹妹的瞬间,什么都不怕了,哪怕是一起被打死,也好过这一分一秒的煎熬。
妹妹在姐姐怀里,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丝安全感,不哭不闹不挣扎了,只是小嘴巴拼命地吮吸着手指,张垚已经抱累了就直接席地而坐,把妹妹放在自己双腿上。张垚抱着妹妹坐在门口,时不时警惕地看看屋内的情况,婶婶从厨房到客厅出进了几次,应该是在吃午饭了,叔叔也已经修好了录音机,还放了那英的磁带,一首《雾里看花》从屋内传来“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张垚不知道一个四个多月大的婴儿能饿几小时,反正她自己已经肚子咕咕直叫,而妹妹却依旧闭着眼睛睡,张垚内心浮出一个恐怖的想法“妹妹不会已经死了吧。”这么想的时候,张垚眼里又噙满了泪水,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在妹妹鼻子处感受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气息,然后她又把头放在妹妹胸口听了听,可是襁褓太厚,好像也听不到心跳,正在张垚急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妹妹“哇”一声哭了起来,张垚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妙的声音了。
张垚站起身来,学着大人哄孩子的样子,边走来走去边轻轻拍一拍妹妹的背,终于婶婶从屋里走了出来,斜视了张垚一眼,丢下一句“进来”,张垚受宠若惊地跟着婶婶进了院子,一颗心吊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起码不用饿死了。
在妈妈跟爷爷比狠的这场拉锯战中,妈妈赢了,当她转身离开的瞬间她就已经赢了,但这种赢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