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云端山脚下,赵言逍突然很迷茫,他现在要去哪儿?回山上吗?回山上去做什么?再看一眼被烧成灰的房屋?还是再看一眼师父死去前穿的最后那件衣裳?
赵言逍又自嘲地笑笑,他都懒得数这是第几次这样笑了,以前那些人老是说他有灵气,开朗俊俏,该让他们来看看自己现在这副样子,看他们后不后悔当初说过的话。
他转身朝和云端相反的方向走去,路也不看,也不知道走的是个什么方向,只想着远离一点,想要把这一切都抛在脑后。
一天的时间,他不知道爬过了几座山,走过了几座桥,好像还经过了一个集市,那集市人还挺多,但是没有像他这样落魄的,有人觉得晦气,看他走过来,老早就离得远远的,似乎还听见了有人问他“到底是人是鬼”,很想反问一句“你见过这么帅气的鬼”?但是却觉得不想开口说话。
有人直接把他当成了叫花子,把不要的青菜叶朝他身上扔,小孩子对着他骂“丑八怪”,赵言逍一句也没反驳,也没仔细看那些人,他想,从前遇到的那些善良的人都哪儿去了?为什么现在不围着他转了?为什么不笑着对他说话了?
想不通,继续走,怎么又是一座山?我都爬累了。
赵言逍回到刚刚那个集市,这时候天色已经晚了,街上的人没有先会儿那么多了,他走进一家卖酒的地方。
那老板都准备关门了,看见有人进来,正准备问“客官要点什么”,就看见了赵言逍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像刚从地狱爬出来,还没接受到人间的烟火气。
老板认得这人,白天的时候走他们这条街上过的,紧盯着他,明明都看见他走了,怎么这会儿还回来,怕他在这撒泼,老板正想赶他走,就见赵言逍走到柜台前,看也没看他一眼,直接扔了一块银子在桌上,沙哑着嗓子说:“给我两坛子酒。”
那老板看见赵言逍的手还挺细嫩的,嗓子大概是干久了,所以有点沙哑,撇开这个不谈,听声音还是个少年。
一时间对他的印象改善了许多,从柜台后面拎了两坛好酒给他。
赵言逍提着坛子就走,老板在后面叫住他说:“哎,这钱多了,我找给你。”
赵言逍愣了一下,没回头,说了一句:“不用。”
那老板看他的言行举止,也不像是平常的乞丐,他走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提着两坛酒拐进了小巷子。
老板摇摇头,真是个怪人,明明有钱,却不肯给自己好好买身衣裳打扮一下,不然也不至于被认成叫花子。
赵言逍找到一堵矮墙,先把酒坛子甩上去,再自己撑着跳上去,然后坐在矮墙上,随手打开一坛,两手抱着就往嘴里灌,可能是真渴了,也顾不得是水是酒。
明明酒该是辣的,他却硬生生尝出了些咸咸的味道,难道是假酒?
往脸上一摸,才发现原来是哭了,咸的是眼泪,酒还是真的。
这一天经历了什么,他种种冷漠的对待,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被扔烂青菜,被骂丑八怪,被误认成叫花子,明明走了一天的路腿都酸了,却没有一个人关心他,晚上还要一个人到这里来吹凉风喝带着咸味的酒。
他是人,不是真的鬼,他有感情的,他感觉得到别人在对自己做什么,他难受的,但是又没有人在意,明天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会遇见什么人,也不知道要遭遇什么,会不会比今天还难堪?
不知不觉,他已经喝完一坛了,似乎醉得有些厉害,他以前很少喝的,基本不喝,只是偶尔尝一口,一下子来这么多,他还真有些受不了,肚子又在隐隐作痛。
上次这样痛的时候,墓穴毁了,师门灭了,师父死了。这次呢?
这次还能怎样?又一次,没忍住自嘲地笑了,躺倒在城墙上,灌了一大口酒。
四周是寂静无人的黑夜,肚子已经被撑得快爆了。
手垂在城墙边,赵言逍晕晕乎乎地听见瓶子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他都不知道自己体温高得很厉害,反正脸热乎乎的。
睡到一半,赵言逍突然感觉到身体某处传来巨大的疼痛,疼得他皱紧了眉,想睁开眼,却发现脑子里一团乱,眼皮也特别沉重,没力气睁开。
背部似乎被人踢了一脚,还挺重,他感觉自己是不是背上的骨头都被踢碎了。
踢他那人见他还不醒,骂了一句:“妈的,是猪吗。”
赵言逍轻微地摇摇头,想说我不是,我醒了,但我睁不开眼睛。
那人用脚踢着他在地上滚了两圈,又对旁边的人说:“切,长得还挺不错。”
跟在他身后的其中一人说:“再帅能怎么着,还不是个叫花子。”
踢赵言逍那人哈哈大笑,给说话的人比了个大拇指,说:“说得好,还不是一个叫花子。”
然后把脚从赵言逍身上拿开,给后面那两人打了个手势,凶狠地说:“你俩去给我搜他身,把之前的东西都拿出来。”
那两人便上前去把赵言逍翻过来翻过去,掏了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只找到一个钱袋子,两人放开赵言逍,把东西交给领头那人。
赵言逍被他们反过来翻过去很不舒服,挣扎着动了两下,可是手脚十分酸软,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发烧了。
搜身那两人也发现了他的体温有些高,过来跟老大说了声。
那人拿着袋子走过来,见他不舒服地哼哼,也不理,又狠狠地踢了两脚,才说:“哼什么哼,你还以为谁会带你去看病?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就这样死了吧,死了化成天地间的一缕游魂,也不用吃这苦了。”
然后对身边两个小兄弟说了声:“我们走,买酒喝去,就他有什么资格喝。”
两小弟应和道:“是是,这种人喝了那么好的酒,真是白糟蹋了。”
赵言逍蜷缩在地上,可能是生病的缘故,刚刚被踢的几个地方,疼得实在厉害。
晚风吹过,他还觉得有些冷,但是身体内却是十分燥热的。
不知道是不是幻听,好像听见了狗叫。
感觉有东西凑近自己闻了闻,他也闻见了那东西的味道,好像是只野狗。
赵言逍想自己今天是要被咬死在这儿了吗?居然觉得一点也不可怕,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终于可以去死了,虽然死得可能有些凄惨。
那狗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了舔,似乎沿着他身子走了一圈,然后那味道不见了。赵言逍仔细嗅了嗅,是真的不见了。
连野狗都嫌弃他,居然连野狗都嫌弃他!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死!那人说得一点都没错,他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
天蒙蒙亮,有点渴,赵言逍张了张嘴,嘴唇一下子撕裂了,有血腥味涌进来。
眼角又有些湿润,什么时候,自己竟然这么凄惨!狠狠地砸了一下地,却因为发烧又被打了一顿,软绵绵的。
躺了一会儿,他终于睁开了眼,眼前先模糊了一阵,然后清晰起来,他躺在昨晚喝酒的那堵墙下,四周是荒野。
还是起来再走吧,还可以活下去。
爬起来的时候还踉跄了两下,稳了稳身子,摸了一下裤腰,钱袋被抢走了,这下是真的连叫花子还不如了。
试着闭眼酝酿了一下黑暗力量,没有再感觉到体内有东西在窜,甚至感觉不到体内的静脉通路。果然是废人了,连宝物都没法抢。
花了大半天的时间,他才走到昨天那座山脚下,今天能翻几座山?能比昨天多吗?
慢吞吞地抬脚,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还不小心倒在地上好几次,死去吧,就让我死去吧,这有什么好活的,真的不想走了。
额头磕在地上,风吹干了脸上的泪痕,还有一口气就得走下去。可以被饿死,被打死,被咬死,但是不能自己去死。
那是师父对他最后的教训。
天黑的时候,他踉踉跄跄地下了山。坐在山脚下,闭着眼睛躺倒在地上,盯着天上的黑云变换,把脑子里所有东西都忘记。
听见有人走过来,赵言逍睁开眼,看见一个带着帽子的人,垂下的布帘遮住了上半身,身上穿的是女人的裙子,素雅的,白净的,竟让他想起师门来。
想努力再多看一眼,这人身上那仙风道骨的气质,让他觉得好熟悉,好想靠近,眯着眼打量。
那人站在他身旁也不动,也没有把脸露出来,更没有扶他起来。
良久,他听见那女子说:“起来吧,还可以活下去。”
赵言逍皱了眉,突然变得很烦躁,他不想听见有人对他说活下去,他想要听见让他死的话,似乎笑了一声,他艰难地说:“早死晚死都得死,有什么好挣扎的。”
那人不再说话,赵言逍看见她从衣服里拿出了一个袋子,蹲下身放到他旁边那块石头上,然后就走了。
赵言逍看了她的方向一眼,那人脚步轻盈,衣带偏飞,周身像是有些透,让他觉得似乎那就是一缕烟,下一秒就要消失。
但是隔着这么远,他还是看清了那人腰间挂着的一块牌子,上面写了一个“与”字。
他看见那个袋子,伸手拿过来,里面有两块银子,还有一颗药丸。
把那药丸放进嘴里嚼碎了吞下,也不知里面放了多少味药草,竟比他以往吃过的各种都要苦上很多。
又想起刚刚那块“与”字牌,好像与借闲人的与也是那样。
一下子愣了,但是,与借闲人早死了,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吃下那药后,感觉舒服了很多,体内的热气也渐渐降下去,连带着脑子都清明了不少。
晚上就将就着在这睡下,这一夜倒是过得很平静,第二天太阳还没钻出来的时候他就醒了。
身上有了银子,打算去下一个镇子里买身衣裳,路上遇到一棵果子树,以前他和师兄弟们到处去玩也爬过这种,把人树上的东西都摘完了,回去被师父发现,教训了他们一顿,又让给人家拿块银子去。
他确实饿了,还好墓穴毁了并不影响他的身手,三下两下就爬上去了,坐在树干上,摘了果子在衣服上揩了揩,就放进嘴里啃起来。
周围有鸟叫,没什么人,天气也很凉爽,恍惚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背着师父和师兄弟们又偷跑出来玩了一趟。
原来真的还可以活下去。
填饱独自,赵言逍跳下来,笑了笑,终于不再是嘲讽那种了。
不久后来到一个小镇子,可能这里居住的大多是贫苦人家,看见他邋里邋遢的竟然也没有人多说什么,只是几个人忍不住多瞧了他两下。
走进一间卖衣服的店,店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可能是这店的主人,想到之前卖包子那人的态度,赵言逍进门就放了一块银子在那人面前。
那老板看刚进来这人穿得十分破烂,以为又是个买不起东西只随便转转的穷人,招都不招呼一声,这会儿眼前摆了这么一块白花花的银子,那老板感觉自己的眼都被闪瞎了,立刻起身,嘴巴都咧到耳朵边了,眼前这是位大爷啊!
那老板殷勤地道:“大人从哪里来的,怎么弄成了这样?”
赵言逍并不理他,只是随便取了件深色的衣裳,问:“哪里可以换衣服?”
那老板看他并不想交谈,为了不把客人吓跑,也就闭了嘴,指了指里面。
赵言逍过去换了出来,叫那老板找钱,老板看这人只是换了件普通的衣裳,就已经有了些非同寻常的气质,又对他说:“小店后面有个水池,大人若是不嫌弃,可以去那里洗脸。”说完,把找好的碎银子放到他手上。
赵言逍刚好在想去哪里找点水,便点点头,跟着那老板到了屋后。
他捧起水往脸上扑了一把,那老板站在一旁小心伺候,说:“不知大人要去何处?这几日外头有些乱,赶路可得小心一些。”
赵言逍脸上的脏东西已经洗掉了,高挺的鼻梁,幽深的眼睛和嫩白的皮肤一下子显出来,和之前进店里的叫花子形象八竿子打不着,老板看愣了。
赵言逍皱眉问他:“此话何来?”
老板态度更恭敬了,还低了头,道:“大人不知道吗?这几日出了个黑魔王,每到一处就收拾了那地方的大户人家,好多地方都遭了殃。”
赵言逍确实没听过这件事,这几日连个跟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上哪里去听
“黑魔王?”什么黑魔王?以前好像从没听过这个名号。
卖衣服的老板看他疑惑的样子,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他:“对啊,据说那黑魔王还是从云端山上来的。”
赵言逍震惊地盯着他,不可思议地重复道:“云端山?”
“对啊,也不知道云端那掌门怎么也不管管,以前也没见过他们山上的人下来惹事啊。”
赵言逍听他语气,自己却觉得惆怅,他们都还不知道云端毁了的事啊。
赵言逍不再多言,出门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