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柳翩翩怏怏地回到王府,瞧见宇文跋坐在荷花池旁,正在吹着绿箫。金色的阳光下,他月白色的长衫在风里飞舞,玲珑剔透的脸庞上流淌着烟雨般的哀伤。他就像是从天上下凡的男仙,俊美、飘逸,不食人间烟火。
瞧见一脸不愉的柳翩翩,宇文跋淡淡地问:“怎么,他又惹你伤心了?”
柳翩翩摇摇头:“我压根儿就没有见着他,一连好几天了,守门的不放我进去,他也不来见我。”
宇文跋说:“或许他在处理朝政吧,做皇帝就是如此。”却想到自己,若忙于国事时,也一定会抽空来瞧瞧柳翩翩,可惜自己却连做这个美梦的资格都没有。
柳翩翩坐在他身边,说:“吹个曲儿我听听。”
宇文跋想了想,吹了一曲清平乐,悠扬,婉转,悲凉,落叶萧瑟飘落,仿佛也为这曲动容。
柳翩翩眼神一亮:“说起来,前几日我瞧见了一位奇人,他竟然会学百鸟鸣叫,还能摘下树叶就吹奏一曲清平乐,你说奇不奇怪?他是皇家守陵人,竟然身负这样的绝技。”
“你少见多怪了,真正的高手都潜伏在民间。”
柳翩翩沉思默想片刻,拍着手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带你去见见这位音律高人,也许你们还可以切磋一下。”
说完,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强牵着他的手就朝门外奔。王府虽然大,但对于柳翩翩来说依然像一座金丝囚笼,她随时随地都想跑出去玩耍。只有玩耍,才可以让她立刻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一直在远处凝视宇文跋的无双抿紧嘴唇,默默垂下头。阿坞在一旁瞧了,说:“姐姐,你喜欢人家就去抢啊,你不抢,他可就是人家的了。”
“他是人,不是馒头,不是抢就能够抢到的。”
“哼,男人跟馒头是一样的,抢一抢兴许就能抢到。姐姐你哪一点不比那个柳翩翩强?”忽然间,她眼神一亮,诡秘地说:“还是让我替姐姐你想想办法怎么抢吧!”
闯荡江湖,阿坞习惯了对于喜欢的东西就偷就抢,偷、抢不到,宁可毁了它也不让别人得到。
可是她也敏感地察觉到,自己这么乐意帮助姐姐,也是因为若宇文跋成为了她的姐夫,无形中离自己就更近了一步。
为什么希望他距离自己近一些呢?她也不知道原因。她从来不曾爱过一个人,她不明白什么是爱,她只知道占有。若喜欢便要占有。馒头如此,男人也如此。
柳翩翩带着宇文跋来到皇陵,她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喊:“老王……老王……”
矮树丛簌簌轻响,旋即身上沾满树叶的老王从里面钻了出来,远远地看着他们。
柳翩翩说:“老王,我带了一个喜欢音律的朋友来见你。你小露一手让我们瞧瞧。”
老王憨憨地笑着:“我那是雕虫小技,怎么配说音律呢?”
原本表情淡漠的宇文跋,听见老王的声音,浑身不由一震,目光冷锐地盯住了老王那张丑陋不堪的脸,淡色秀气的双眉微微蹙起来,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哪有啊,你可以摘树叶吹奏曲子,我自小就在市井里闯荡,可从来不曾见过像你这样的神人。”柳翩翩由衷地说着。
宇文跋忽然问:“老王……你是西楚人?还是西楚京都人?”
老王一怔,目光落在宇文跋修长的身姿上,有些闪烁不定:“……只是在西楚京都住过一段日子,很久远以前的事了。”
“不是吧,你的口音就是京都人的口音。”宇文跋直言不讳地说。
柳翩翩不耐烦地打断了宇文跋:“行了行了,在这里遇见一位同乡就至于让你如此激动吗?我是带你来受教的,不是带你来叙乡情的。”
老王说:“原来公子是西楚京都人士,幸会幸会。”
柳翩翩急切地问:“老王,你还有什么绝技,一起使出来吧!”
老王微微一笑,说:“好,姑娘既然喜欢,那老王就哄哄姑娘你开心。”
他走到路旁的一群石头边上,蹲了下来,伸出手去,有节奏地击打着那些粗硬的石头,神奇的是,随着他的击打,那石头仿佛也成了乐器,弹奏出一个曲调柔和的曲子,那旋律听在柳翩翩的耳朵里十分的熟悉。她不由得跟着哼了起来:“三月三呀嫩芽儿黄,我和二郎把手牵,二郎骑马来娶我,我为二郎绣金靴……”
老王停手,夸赞道:“小姑娘还真聪明,竟然会唱西楚的曲子。”
宇文跋面色却变得更加苍白,浑身颤抖起来。
他凝视着老王,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蹦出一行字:“你怎么会弹奏这首曲子?这首曲子并未流传于外,只在西楚宫里传唱,是……是西楚先皇宇文箫做的曲。”
老王愣住了,许久才堆起笑容:“这曲儿是谁做的老王确实不知道,但此曲早已流传甚广,只是公子有所不知罢了。”
柳翩翩天真地说:“是啊,我可以证明,我娘就会唱,是她唱给我听的。”
气氛恍然间凝固,老王和宇文跋彼此默默对视,小心翼翼地察看着对方。
不对,不会是他!宇文跋心想,那眉眼,那五官……不会是,怎么会是?记忆里的他是一袭白衫风度翩然倾倒苍生的风流天子,怎么会是流落东魏贫苦一生的守陵人?
老王则忽然变了脸色,深深施礼:“时候不早了,老王要去看守陵墓了,再会。”说完,不待柳翩翩回话,他扭身就走,钻入矮树丛里,很快就消失了。
柳翩翩感叹说:“真是一位民间的高人啊!你说他怎么就能在石头上弹曲子呢?有这样的绝技干嘛要看守陵墓?随便去街头卖艺都能赚个盆满钵满的……宇文跋,宇文跋……你去哪里,等等我!”
宇文跋已经丢下她,大步离去。
真是的,说翻脸就翻脸,也没有招惹他,怎么就生气不理人了?是了,一定是自诩自己是天下第一音律高手,今日见识到比他更懂音律的人,惹发嫉妒之心了。
柳翩翩忿忿地想,男人心,比针尖还小,尤其是做皇帝的。
(2)
晚间,阿坞给姐姐端来菊花茶:“姐姐,今儿那人脾气好像不太好,整天都没有说话,你将这菊花茶端给他喝,让他定定神。”
无双看着那澄黄的散发着幽香的菊花茶,笑吟吟地说:“你总算懂得体贴人了。好,我这就端进去。”
无双正要离去,阿坞说:“……姐,你在他房里多待片刻。”
无双诧异地问:“怎么?为什么要多待片刻?”
阿坞的大眼珠咕噜噜地转悠:“我是希望你多和他聊点话题,亲近亲近。”
无双笑着摇摇头。
她端着茶盏叩响了宇文跋的房门。
灯火下,宇文跋容颜苍白如雪,目光幽蓝深远,仿佛在想什么心事,见无双捧茶进来,微微颔首,示意她放下茶盏。
“皇上,你喝口茶定定神吧!”
宇文跋不多言,举杯一饮而尽。
“皇上是否有什么心事?可否说来听听?”
无双只想多和他待在一起,多一分一秒也是好。
“没什么……无双国师,你能否替我占卜一次,看看我最近是否会遇见故人。”
“故人?”
宇文跋轻轻点头。
无双说:“这房间里也没有什么物件可以用来占卜,皇上不如就写个字,让无双来测测吧!”
宇文跋铺开宣纸,无双替他研磨,他提笔蘸上浓浓的墨,凝视想了片刻,方低下头写了一个字。
瞧着他精致如雕刻的侧面,无双几乎看呆了,他虽然面上始终疏离冷漠,但她总觉得他的面孔像山水画一般生动。这张面孔总是会在半夜里侵扰她的清梦,令她每每惊醒,枕着晶莹月光再也难以入眠。
哪个少女不怀春!
他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写好了。”打乱了她纷乱的思绪。
她蓦然惊醒,脸色不禁绯红,担心他瞧出了自己的心病。好在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的脸颊上。她不禁又有些失落。他和柳翩翩在一起的时候,目光总会温柔地落在她身上,和他冷淡的脸色完全不相配。柳翩翩,真是世间最幸福的女子。
她看着那个字,龙飞凤舞的,是一个“忍”字。
她沉思默想了片刻,悠悠地说:“皇上怎么会写这样一个字?您是九五之尊,还需要忍耐一些什么呢?这个忍字,是心上一把刀刃,皇上的心里一直埋藏着一个人,这个人曾在皇上的心里搁了一把刀,但并不是仇人,因为皇上的字迹婉转清丽,这个人和皇上十分亲近。皇上一定会在近日遇见这样一个人,他会抽出皇上心间这把刀。”
宇文跋愣住了。
他低头看着那个“忍”字!
在自己心间插了把刀的人!
是啊,只有他,风流倜傥的父王,曾那么深爱怜爱自己的父王,却在自己六岁的时候,抛下自己而去,将江山传给了他,将玉玺留给了他,也将孤单和冷漠扔给了他。从那时起,不会再有人替他遮风挡雨,一个六岁的孩童,战战兢兢坐在巨大的摇摇晃晃的龙椅上,俯瞰心怀叵测的芸芸众生,一个人,迎接不可预料的风浪。
刚刚绽放的鲜嫩的蓓蕾,太阳隐没覆盖上层层阴影,那阴影里伸出无数双黑手,想要扼住他娇弱的咽喉。
父王,不仅在自己的心里留下一把刀,还将自己推向了离断头台仅一步之地。
他神经质地嘿嘿冷笑起来。
无双惊异地问:“皇上,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宇文跋淡然说:“没有,你没有说错什么,你说得很好,你下去吧,我要歇息了。”
无双只得低垂着头,默然退去。
打开门却看到阿坞站在阴影里,不禁一愣,板着脸说:“你太大胆了,竟然敢偷听我跟皇上的对话。”
阿坞却拉着姐姐小声地问:“皇上他有没有喝那杯菊花茶?”
“喝了,你啊,只关心你的菊花茶。”
“那他……没怎么对待你?”阿坞觉得奇怪。自己的布局哪里出了岔子?
“你说什么呢?时候不早了,早回房间歇息吧!”无双不以为意,径直走了。
阿坞回到房间里,翻来覆去地找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
忽然间,她听见如同鬼魅一般的嗤笑。幽幽地飘了过来。
房间很狭小,这笑声传到耳边令阿坞浑身发冷,她猛然间转身,却和一个人几乎面贴面的对上。
她“啊”的一声大叫。
那人轻飘飘地退开,手掌心里托着一个瓶子:“你是在找这个吗?”
他穿了件宝蓝色长衫,面若桃花,只是眉目间十分轻佻。
阿坞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那个面具楼主身边的心腹。是听雪楼的人。
谢尘曲轻摇折扇:“真想不到,你一个小姑娘竟然也懂情花蛊,你在菊花茶里放了情花蛊,是想情诱宇文跋,让他对你的姐姐情不自禁吗?”
他生性风流,尤其喜欢偷香窃玉,情花蛊原本是他这样的采花贼才调配的巫蛊药。
“关你什么事?”虽然知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但阿坞并不害怕。她的右手笼进长袖里,谢尘曲眼疾手快,迅速点了她的穴道。
谢尘曲端详着她,微微颔首:“模样还是长得不赖,心地怎么如此歹毒?倒比你姐姐更适合做听雪楼的人。让我瞧瞧你袖子里藏的是什么?”
他轻佻地将手钻入她的衣袖里,掏出一样物件,顺便在她光滑的手臂上摸了一把。
他拿出那物件,细细一看,不禁嘿嘿冷笑:“我还当是什么,原来不过是石灰粉,用这来对付听雪楼的人?真是笑话。”
“要杀要剐随便你。少废话。”
“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落在本公子手里想死可没那么容易。”谢尘曲将她拦腰横抱起来,重重地扔在床上:“不如我们先共赴巫山,将本公子伺候好了,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阿坞瞪大眼睛,声音微微发抖:“你……你敢!我是无双的亲妹子,她是你们听雪楼的人。”
谢尘曲傲慢地说:“那又如何?你竟然用这样下作的手法想让宇文跋侵犯你姐姐,你可有当她是你的姐姐?”
阿坞毕竟是老江湖,察言观色已经猜出几分:“那是我姐姐默许的,我姐姐暗恋宇文跋,可是宇文跋那小皇帝心里只有别人。”
“你胡说!你姐姐不是那么轻浮的女子!”果然,任何人都有弱点,对于谢尘曲这样的浪子来说,无双是他的心口痣,任何人都不许侮辱她。
这一切都落在绝顶聪明的阿坞的眼里。
她定下神来,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你喜欢我姐姐?”
谢尘曲没有否认。
“那你知道我姐姐有多疼我吗?她在这个世间只有一个亲人,那个亲人就是我。如果你伤害了我,你觉得我姐姐会对你如何?别说不爱你,杀了你都有可能!”
谢尘曲一怔,此话倒也是真的。
他暗恋无双,虽然他是风流浪子,拥有过无数女人,也伤过无数女人的心,但他只想得到无双的爱。可惜无双对他总是不理不睬。他暗中监视无双,其实也是暗中偷窥她,他也深知无双极为疼爱这个妹妹。他当然不想与无双弄僵了关系。
见谢尘曲沉吟不语,阿坞更加明白自己占据了主动权,她得意地嚷:“还不快替我解开穴道,如果你真想俘获我姐姐的芳心,就应该在她身边安插眼线。”
谢尘曲原本也是心机深的男子,无奈世间男女,若一旦爱上某人就会变得昏头涨恼,像迷失了方向的水鸟,概莫例外。
他替阿坞解开了穴道,疑惑地问:“你真的能替我探听你姐姐的心事?”
“常言道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谢尘曲冷冷一笑:“银子我有的是,就看你的情报能不能值这么多银子了。”
“本姑奶奶最恨人家跟我讨价还价,你可以不给,我一定不说。”
谢尘曲摇摇头,心想果然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阿坞武功不高,心计倒不少。自己竟然被她整治得服服帖帖。他拿出一包银子丢给她。
阿坞掂了掂,至少有100两白银,果然是大手笔,知道自己遇见“肥羊”了,更加不可以放过。
“行了,我姐姐喜欢吃兴芳斋的红豆糕,喜欢穿淡绿色罗纱裙,她的扬琴琴弦断了,正在烦恼。”
谢尘曲还想听下去,却见她停住不说了:“你怎么不说了?”
“100两银子就只能说这么多,再多没有了。”
谢尘曲嘿嘿一笑:“你跟你姐姐还真不像两姐妹。你姐姐清高,不食人间烟火,你呢……”
“行了,我就是食人间烟火长大的。”
谢尘曲不与她纠缠了,知道这个“姨妹子”挺难缠的。他还得去买兴芳斋的红豆糕,去买淡绿色罗纱裙,还得悄悄钻入无双的闺房替她修补好扬琴琴弦。
为自己心爱的女子做任何事,都是那么愉悦的,他的丹凤眼忽闪忽闪,心里暖意融融。
(3)
云洛低眉不语。耿如风走到他面前他竟然也毫没察觉。
耿如风瞧着他的侧面,心想云儿和他长得一模一样,沉思时必然也是如此之美。
耿如风轻轻拍了拍云洛的肩膀:“怎么了,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你的妹子?”他是一切事情都要将它们跟“云儿”联系在一起的。
云洛说:“皇上很不开心。”
耿如风轻轻点头:“当然不开心,他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出宫去见柳神医了。”
“我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你看,宫里这几天太监宫女来来往往,在布置喜堂,可是皇上为什么不开心呢?”
耿如风搔搔头皮:“那这个……可能,也许,是成亲前忧郁症。想想看,以后要远离自由生活了,哪个男子能开心得起来。不过你放心,我不是这样的人,如果我成了你妹夫,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云洛横了他一眼,心想真是鸡同鸭讲。可是除开面前这只“笨鸭子”又没有谁能聊得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敏感,总觉得皇上有心事……最近几日那个天天纠缠皇上的端木姑娘也没有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耿如风皱眉:“说起来那端木姑娘也真可怜,前几天我还瞧见皇上冲她发火呢!其实他是皇上嘛,多几个女人有什么关系呢?有时间你要劝劝柳神医不要独占君宠,皇上只有多纳几个嫔妃,才可以生更多的龙子龙孙。”
云洛的眉头拧了起来,兰花手一翘,捏住耿如风的鼻头:“好啊,你这个臭男人,天底下就是因为有了你这样的臭男人,才有那么多伤心的女子。我可告诉你,皇上若对柳翩翩不好,我,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想了想,“饶不了皇上”未免有些大逆不道:“饶不了你!”
耿如风疼得“哎哟哟”地叫唤了起来:“这关我什么事啊,你松手,你松手,疼,疼呢!”
云洛松开手指头,可怜的耿如风的鼻头已经红红的了。他可怜巴巴地问:“不知道云儿姑娘是否也如此地……粗野?”
云洛不耐烦地说:“我这招就是跟她学的。”
“啊……”
“你就死了那条心吧,你跟我妹妹不适合。”
耿如风摸着红红的鼻头:“适合,适合,我天生就喜欢被人揪着鼻子。”
云洛忍不住“扑哧”乐出声来,心想可惜自己没有妹子,也可惜自己并非女儿身,否则嫁这样一只笨鸭子,倒也幸福一生。
他仰望着天边悠悠的白云,心里充满如水的忧伤。可惜自己职责所在不能离宫,要不他倒真想去瞧瞧表妹,也不知道她在王府生活得可习惯?她即将要为人妇,自己也将永远失去她,那份感情他会深深埋藏起来,谁也不告诉。
慕容乾喝得醉醺醺的。他的容颜憔悴,头发纷乱。
他已经有好几天不曾上朝了。对一切已经绝望。
不可以娶自己最爱的女子做皇后也就罢了,却连迎娶她入宫的资格都已丧失,自己这个皇帝当得还有什么乐趣?若不是思虑自己若离宫出走,皇权一定旁落至野心勃勃的端木玄手里,他早就飞奔着离去了。
自己怎么就没有防备,将端木一家人诏入京城无异引狼入室。其实也难怪,越城府深的人越会隐藏,脸孔上都挂着几百张面具。
闷酒一杯接一杯,他真想长醉不愿醒,醒不过来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忧愁。
迷迷蒙蒙的,面前立着一位宫女,他抬眼,醉醺醺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怎么从来不曾见过你?”
那女人微微抬头,原来是乔装的风四娘,此刻她关切地看着慕容乾,他已经喝了那么多了,真想拿掉他手里的酒杯,醉酒伤身,难道他不知道吗?也难怪,没有亲娘在身边就没有人真心关心,任他是皇帝,在为娘的心里也与飘零的无根浮萍无异。
“回皇上的话,奴婢名叫四娘。皇上,别喝酒了,伤身子。”
“四娘?”慕容乾笑嘻嘻地说:“瞧你年岁不小了,在宫里已经待了很多年吧!这宫里有什么好,像不像一个笼子,你,跟朕,还有外面那些人,都是关在这个笼子里的鸟,怎么样都飞不出去。没有自由,没有希望……”
他带着笑意说的,眼里却亮晶晶地,滚动着晶莹的泪花。
“皇上说笑话呢,这黄金宫这么阔大,怎么会像鸟笼子呢?”
“怎么不像?围墙就是笼子,将朕这个大笨鸟关了进来。”
风四娘情不自禁地伸手过去,温情地抚拍着慕容乾的宽阔肩膀,安慰他说:“皇上,你有什么伤心事就说出来吧……奴婢都听着呢!”
不知为什么,慕容乾觉得这个叫四娘的女人令自己感觉十分信赖。他微微歪在她的身上,吸着鼻子,嗡嗡地说:“朕是皇上,朕能有什么伤心事……这天下都是朕的,全天下的人都串通在一起来对付朕!这皇位有什么好,如果可以回头,朕才不要当这劳神子皇帝!”
风四娘温柔地说:“皇上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说这样任性的话。”
“朕也想做一个有作为的皇上,朕文武双全,朕可以好好治理天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朕连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的权利都没有?朕比那些平头百姓都不如。他们都可以与自己所爱的女子同桌吃饭,同榻而眠,可以挽着她的手看花灯。可是朕呢?朕只能娶不爱的女人为皇后,天天面对那张没有感觉的面孔。四娘,你能明白朕那空落落的感受吗?能明白朕心里压抑得要爆发的苦楚吗?”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是那么的痛。
“皇上为什么不可以娶自己喜欢的女子呢?”风四娘诧异地问。
慕容乾摇摇头:“你不明白的……朕不能,朕为人所胁迫……他们说朕没有资格当皇上,因为朕的生母地位卑贱……朕真想……”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双眼微合,渐渐沉沉睡去。
风四娘的心却剧烈地跳了起来。
皇上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是谁在威胁他?难道他是自己亲生孩子的秘密已经被揭穿了吗?究竟是谁知晓这一尘封了20年的宫闱秘密呢?她隐隐约约感觉,一道黑影笼罩在儿子的头顶。
窗外的天空忽然间变得漆黑阴沉,猛然间划过一道闪电,将天空劈成两半,旋即炸雷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仿佛末日降临。
风四娘点好烛火,又替皇上掖好被子,才安然坐在他身边,凝望着他熟睡的容颜。他是那么英俊,眉目分明,浅色睫毛上还沾有泪水。比她梦境里无数次梦过的孩儿都要完美。她忍不住抚摸着他的脸庞,孩子,我最爱的你,我拿生命爱的你。亲娘在你身边,保护着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她清凉的双眸渐渐生起一缕淡淡的雾气,往事一幕一幕在脑海里惊心动魄地回响……
(4)
20年前,风四娘还是德妃娘娘身边的随身宫女。
自小她与德妃娘娘一起长大,她父亲是德妃娘娘府邸的家将,她也学了一身本事,除开服侍德妃娘娘也负责保全她的安全。
上天对苍生是公平的,给了你这样就必然不会给你那样。德妃娘娘姿容华贵,性情柔顺,文采斐然,是天下人传诵的才女,可是偏偏美貌反而及不上风四娘。所以入宫之初,德妃娘娘并不特别受宠,她总是感叹皇上来自己宫里的次数太少,令她迟迟没有受孕。
那时候皇上虽然拥有众多妃嫔,却只有慕容昭一个皇子。渴盼为皇家开枝散叶就成了德妃娘娘最大心愿。
一日,风四娘陪德妃娘娘同去皇家寺院进香祈福。
穿过曲折长廊,绿色微风轻送,她们瞧见一位白衣青年,微微低头,衣袂飘飘,坐在假山之下,轻轻吹奏着绿玉箫。
那曲子是那么柔美动听,仿佛风声都停歇了一般在聆听他的吹奏,风四娘从来不曾听过这么绝美的乐曲,像仙乐一般。再细看那青年,犹如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面前这男子哪里是人间凡夫俗子,分明是九天玄神下凡尘。
他眉目俊美如画,风华绝代。察觉有人在凝望他,他便也抬头璨然一笑,洁白的牙齿闪烁着珠贝一般皎洁的光芒。
他们彼此无言,缓慢擦肩而过,在情窦初开十六岁的风四娘心里,却犹如命运安排的神秘邂逅,辗转风尘的轮回之殇。
那晚她们安歇在寺庙里,德妃娘娘随手写了一阕词交给风四娘。
“你送与那吹箫人,这是我替他谱写的词。”她是才女,精通音律。
风四娘心里十分欣喜,又可以多见这男子一面了。
她轻轻叩响了白衣男子的门扉。
正是他开的门。
他问清楚来意,接过那阙词,细细浏览起来,嘴里吟诵着:“碧云深,碧云深处路难寻。数椽茅屋和云赁,云在松阴。挂云和八尺琴瑟,卧苔石将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云心无我,我无云心。”片刻,方抬头:“字好,词更好,我寻觅天下寻求知音,却原来在蓦然回首处。”
那阙词的落款写着:容德,是德妃娘娘的闺名。
他亦附和了一首词交还给风四娘带去。
德妃娘娘见了那阙词,微微颔首:“倒是一个风流才子。奈何流落民间。”
风四娘迫不及待地说:“娘娘,宫里不是缺了一位乐师吗?可以请他入宫啊!”
那时候的黄金宫,门禁并不算森严,加之皇上也喜音律,对于音律师是极为器重珍爱的。
德妃娘娘一想,若能为皇上求来这样一位绝代音律师,皇上必然也会龙心大悦。
第二日,那乐师就随他们入宫了。
很快,乐师就在宫廷里声名远播,宫里但有宴席,皇上必然会命他陪席,而风四娘也会远远凝视着他,一颗芳心早已暗许。
二人眉目传情,情根深种,且终于有了鱼水之欢,她成为了他的人,虽然他从来不说会娶她,她亦不强求。
她想,只要他的心是自己的,便已足够。
可是恋爱中的女人都是愚笨的,盲的,她也不例外。
那日,她去花园寻找德妃娘娘,却瞧见他立在德妃娘娘身侧。只看一眼,他眼里的光芒便揭晓了所有的真相。
他凝视风四娘的时候,透明的瞳仁里一片迷蒙,如同他俯瞰这个世间时的迷惘表情,唯独他在凝望德妃时,眼眸深处才柔情缱绻光芒万丈。风四娘粗通文墨,却酷爱昆曲,她识得,但凡男子倾心一位女子,眼里便不会再有旁人。
果然,他低低地说:“我寻觅天涯海角,为的就是与你的相遇,可是你却从来不曾瞧我一眼,便是那墙角卑微的野草,它也可以经受你的践踏,我却连野草都不如么?”
听到此话的那一瞬间,风四娘又惊又痛,惊的是那么高傲的他竟然会对一位女子说如此低到尘埃里的话,痛的是,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深爱着皇上的女人?他又置自己于何故?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她才明白,对于他那样的男子来说,尘世间的美丽女子都不过是过往浮云,唯独命中注定那唯一的一个,才是他掌心的刺,深深地扎入骨头里。
他为寻觅这唯一的一个人,踏遍千山万水,为她衣带渐宽,为她可以抛弃一切,哪怕是自己的尊严。
可是命运偏要开一个玩笑,那唯一的一个,偏偏不爱他。
德妃怒而起身:“今生今世,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德妃是端庄雍容的大家闺秀,丈夫便是她的天,自然不会生二心。
德妃头也不回地离去,他扬起头来时,皎洁的脸庞上满满都是泪水。
风四娘是那么地恨德妃,恨她夺走了他全部的爱。原来他接近她,与她温存,说的那些甜言蜜语,统统都是虚幻,为的是通过她来接近德妃娘娘。她才是他的天。他自比野草不如,而她呢,却成了他足下的石桥,他踏着她碎裂成泥的心走向另外一个女人。
风四娘知道,无情的人是他,狠心的人是他,却还是恨德妃娘娘更多一些。也许只是为了替他减轻罪名——若不是德妃的引诱,他如何会不垂爱自己?
所以,后来,当早已垂涎她美色的皇上忽然拥她入怀时,她半推半就,成全了好事。她用身体背叛了所爱,也用身体报复了她恨的女人。
却不曾想,忽然间,她发觉自己有孕了。德妃亦怀上龙胎。她原本以为德妃会将她赐死,没有想到德妃却有自己的思虑——她是才女,心思与胸襟又岂是凡俗女子可以比的?
皇上妃嫔虽然多,但仅有一位皇子且不得他的欢心,自从自己有喜之后,皇上待自己一日好似一日,圣眷正隆,若诞下皇子,一定有望封太子,而自己也可以六宫封后。只是若生的是公主……太后对自己甚为仇视,皇上身子又一直不太好,哪天万一驾崩,自己只怕也会被打入偏宫。思来想去,她决定留下自己信赖的这位同样怀有龙种的心腹宫女,这样也多一层保险。
德妃买通太医给她们服药,两人几乎同日临盆,果然,风四娘生下的是男孩,而德妃生下的是公主。德妃毫无半分犹豫,只吻吻女儿清秀的脸庞,便松了手让人抱走,而将男孩抱于怀里——这男孩自然就是日后深受皇上眷爱的慕容乾。
到底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德妃终究没有杀风四娘灭口,而只是令她彻底消失,否则将处决她所有家人。
机缘巧合,风四娘掉下黑木崖,在那里挖掘出前朝宝藏,成为天下第一巨富,可那些金银珠宝对于她来说却像石头一样毫无用处。她只心心念念尚活在世间的儿子,期待有生之年再见面。一旦思念儿子,她便会发了疯一样在小木屋里写儿子的名字,用以排遣寂寞。
为了儿子,她终于攀上黑木崖,重回人间,20年流水光阴却改变了一切。德妃去世之后,德妃娘家家道逐渐败落,太后拟了莫须有的罪名将德妃的家人流放边关。
而风四娘所爱慕的男子,也像一道风一样不知所踪。
此刻,唯独有儿子,近在咫尺,虽然不能相认,她已经感觉深深满足。
她想亲吻儿子的脸庞,却蓦然听见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旋即一个声音炸雷一样响起来:“参见皇上!”
此刻天色已经暗沉,还在下着狂风暴雨,这个人未经通传却敢于闯进来,难道他就是胁迫皇上的人吗?
风四娘皱起眉头,立在灯火阴影里,谁若是敢伤害自己的儿子,她必然会像母狼保护狼崽子一样,目露凶光,杀机毕现,铁石心肠。